老刘头佝偻身子,挑着俩空桶,悠荡着,顺那条歪歪扭扭的小道儿,朝北大井走过来。
老刘头的水桶,小一号,洋铁铺里打的。人老了,还能有多大的力气呢?“老跑腿子”的日子,喝不了多少,两小桶,够好些天的了。
来到井台上,见二溜子也在井上,两只桶的水已经打满,不走,揣着手,笑嘻嘻地望着他。老刘头放下桶,笑着一低头,是系棉袄的青布带子开了,耷拉下一头,就腰里紧了紧,系了。挂上桶,去井里打水。
腿站在井沿上,就有些哆嗦。瞅着水里冰隙间的云天,恍恍惚惚。桶一下去,云天破了,只剩下冰渣子和水。费力地把桶摆倒,慢慢沉下去,一点点沿着冰的井壁提上来,晃晃的,一层浮冰。老刘头喘着,摘下钩,再去打另一桶水,手和腿微微地抖。
老刘头打上第二桶水,去找刚才那打满水的桶,却见已倒在井台上,水正淌着,在井台结了一层冰。二溜子一旁揣着手,“嘿嘿”乐,知道是他出的坏,也不恼,只嘻笑地骂一声:“王八羔子!”
雪冰的冬,一双老腿,就行得难了。道呲滑,又担着沉甸甸的水,脚底一出溜,连人带桶摔出老远,水在道上泼出一大片冰。
半天,老刘头缓慢地爬起来,裤子竟梆梆硬了,白花花挂了一层冰。就觉得这世界真是怪,水那么软的东西,结成冰竟铁般的硬。
揉揉胳膊腿,嘴是要喝的,水还得挑,还要走那脚站不大住的回头路。来回的路,都是要人去走的。
沿道走上去,半坡孤零零的一间草房,就是老刘头的家。屋脊上有几棵蓬生的野蒿子,荒魂样地枯在上边。苫房草烂黑,横七竖八地搭压着,几根爆开皮的烂柞木,都是老刘头山上砍的。墙上淋普一道道白花花的鸟屎,老远便望得到。
老刘头两小桶水挑进屋,狗皮帽子挂一堆白花花霜雪。水倒进小缸里,一层冰,化着吃就是。
里间屋一盘露土的小炕,铺着半张破炕席。炕稍一个旧木箱,炕角里滚着铺盖卷。放下桶,先躺炕上,靠着铺盖卷喘一阵。歇会儿,毕竟是上年纪的人。
孤一个老头子,一口锅,一点粮。一个人的日子,一人过哩。把扁担提出门口,挂到土墙钩子上。又柴堆上抽了些扫苕,抱进屋里。炉子里灰掏出来,盆端着倒到墙根的霜雪上。后墙根裂透了,“嗖嗖”地灌风,就用这炉灰,屋里屋外地唯埋。
泥屋歪歪斜斜,土墙前鼓后倾,裂开大纹,能望见里面骨般的石。深秋抹过,拾鸡蛋大的石头,填进了两筐,再和那拔不出脚的黄泥头堵。
炉子里放好柴,再填入两块木头。待山上回来点上,暖屋子。暗昏昏的屋里,柴折得“噼啪”响。受了震动,灰黑的天棚顶,悠悠地落下一阵灰来。
看看天还早着,老刘头拿出裹腿,一圈圈打上。又摸了镰刀,去院里的柴垛上,拿了系着绳儿的木签子。转过房后,佝偻着腰,径直上山去了。
那木签子,平日里就倒放在柴垛上。若是不见了,就一准是上了山。木签子光光的,是日子打磨的哩。老刘头瞅那签子时候,能瞅见好些的年月。
镇子里人,常能看到老刘头,独个在雪坡上割柴。或夕日黑影里,背着小山样的柴,朝回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