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13号钢梁大桥施工现场,制作桥枕工作也停了下来,上面有了新的生产任务,集中精力,全力以赴,大干7,8,9月不休假。红头文件也下来了,紧跟着,横幅标语也都挂满了墙头;那个十分醒目的位置正是桥隧工班2楼窗户下面,紧挨铁道边。一列列南去北往的旅客列车上的旅客们,在冲冲划过红色标语时,无不回过头来张望一下,其内容是:大干7,8,9,月不休假,卧薪尝胆,争创一流达标线。
这下有的是忙了,工长吴永辉根据段发文件精神和车间下达的生产任务,把铁路道床破脚外,凡是桥隧工班管辖的设备等诸多因历史原因遗留下来的、不符合现代要求的、路肩上的杂物、杂草都通通清理干净。这将是一项声势浩大的工程,全段180公里线路的两旁一时间全都动起来了。头两个月,工班按照上面的要求把那些杂物,杂草都通通清理了一遍,可是到了后期就走样了。路基工班的人干脆把路肩上那些有碍路人视线的小山包也都推平了。干这些活路人手不够,就雇民工,反正上面给钱。段机关,车间,乃至工班办公室,单身宿舍,该重新装修的马上动手。路肩上的杂草也要重新清理一遍,总之,要让那些在路肩上有碍验收人员视线的绿色植物寸草不生,无处藏身。那些碍眼的新、废旧枕木,废钢铁,零散钢轨就地挖个坑埋藏起来;更有甚者干脆把这些碍眼的枕木,废钢铁,零散钢轨往边坡下、河滩、灌木林里一推,一了百了。这样的工作作风和态度,总让那些愣头青们有说不完的怪话。
这时候,该干的大项活路已接近尾声,就剩下两根护轨躺在13号钢梁大桥桥头路肩上多年很是显眼,按上面的要求,必须回收到站内集中堆放。可是眼下根本没有这个能力收回去。吕宝财围着两根钢轨转了一圈,说,干脆推到护锥下面去。于是就有人跟着响应,十几号人一起动手,在一阵咣铛铛铛铛地声响中,两根钢轨就翻滚到了护锥河滩下面去了。这样的做派和干法又不是他吕宝财的发明,线路工班的人早就这样干了,这都是因为任务重,时间紧,顾头不顾腚,身后的事情还管球他那么多。在歇息下来的时候,周武又有了弯酸吕宝财的筹码。他说,这些枕木,钢轨和废钢铁都是钱呀!你们宁愿把这些废钢铁都扔到河里去,也不肯救济一下穷人;要是把这些都给了我,一辈子都吃喝不完,到时候,再把三妻四妾都请进家门,过一辈子逍遥日子,就是给个铁路局局长都不换。可是这一下子,都让我们把它们变成了文物!永远躺在了地底下!
周武说到这里便歇了下来,这时候也不知他是在装神弄鬼还是在有意日弄人,油然间就有了些眼泪汪汪的样子。又过了一歇,他又犯起浑来,站起身,慢慢地转过身去,面对了江对岸的山崖,脸颊上又似乎显露出丝丝伤感相来,放开了嗓子大声仰天喊道:
大当家的!······你还没老吧?······快睁开双眼看看吧!······你的徒子徒孙们都干了些什么呀!······
周武的这一声声吼叫,紧接着,就在江对岸的山崖上,山谷中颤悠悠的回荡着,远远地消失在山谷的后边,一声,接着一声,一直飘向遥远的地方。当下,在场的人也都被周武的这一举动惊呆了。过了一歇,他们也都学着周武的样子,一声声的吼叫声,再一次在江对岸的山崖上,山谷中,颤悠悠的回荡;一声,接着一声,飘向远方······
刘建国也被周武一些人刚才的举动惊叹不已,内心深处,一阵阵有了一些伤感,他试图也学着周武的样子,但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却是:被丢弃的废钢铁······救济一下穷人又有什么不好呀!······资源······是不能再生的!······
可是,江对岸的山崖上,却再听不到他那颤悠悠的回荡声,那是因为他的声音过于沙哑;也没有周武的嗓音那样坦荡、高亢、宏亮;也没有人跟在他的后面,学着周武的样子,面对江对岸的山崖上,吼叫。
······
这个时候,桥隧工班的人,还有那些跟他们一样,全段上上下下上千号人都发动起来了,在180多公里的铁路沿线上,每天早出晚归,头顶烈日,面朝黄土腚朝天,在暴晒的日头下净干些违背良心的事,这能不让人心疼么?能不让人叹息和辱骂么?可是,这些竟然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轰轰烈烈之间干下的,他们没有感觉到还有良心上的责备,而相反,他们的心底,此时此刻也都开始变得麻木了;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们,上面没有一个具体的尺度和标准,一切都要靠自己摸索着前进,在干每一项模棱两可具体工作的时候,都要时时揣摩上面领导的心理走向。你说,他们能够干得好么?能不出差错么?这一切的罪过,都要归罪于时间紧,任务重,上面又没有一个具体的尺度和标准。
刘建国在经历了前一段时间的磨合,也开始变得浑浑噩噩,不知所措才了,他不再是那个满腹良知,一心一意都要为子孙后代着想的清明人士了;他也开始跟那些浑浑噩噩的混球们一样,加入到更大规模的、清理废钢铁的队伍中去了,那些在良心上曾经还没有被泯灭的良知也都因此一点点地开始变得浑浊不堪了。这个时候,桥隧工班的人也都开始渐渐地认识到,这不是他们一个人的错,自己也是始作俑者,随波逐流啦。眼下,他们要做的也只能是默默地承受,尽量不把那些有碍验收人员视野的路料都推到河滩,埋藏在不被人重视的灌木林里,推到不被人知晓的地方;他们能掩埋的都尽量掩藏在路基旁,等到若干年后,当人们都清醒了过来,再把这些有限的资源,都挖出来,造福子孙后代。
这天,他的一个朋友从上面下来检查工作,来家里看望了他;说是朋友,不如说是同行,也都是在文字上有共同爱好的人。只不过人家是从上面下来检查工作的,是领导。他的这位同行说,建线工作搞到这一步,不容易,还有600万没有出处!刘建国就想,这个600万是个什么概念?那花出去的钱又是多少?打那时起刘建国就有了一些非分之想;不要忘了,这在上个世纪,90年代末,这个600万是个什么概念?他想知道这次“达标线”建设的来龙去脉,动静为什么搞得这么大?又为什么如此这样大手笔花钱,但苦于找不到答案,也不便去问他的这位朋友,一直以来,只有把这件事深埋藏在心底,他时常在心里宽慰自己,这是你操得心么?工人要本分,天塌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你操得又是哪门子心?可是,他有丰富的想象力,他可以把前一段时间新闻联播上的几条新闻联系起来去想,其内容都是一些清理国企“小金库”的事。这两者之间难道又有什么内在联系么?这些模糊的概念又能说明什么哩?可是,这些模糊的概念已经滞留在刘建国的脑海里了。不要忘了,这些都是他的非分之想,捕风捉影,主观臆断,不足挂齿,更不可信。可是,刘建国那段时间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一些。如果敢把这些说出去的话,人家不把你当成神经病看才怪。
为了达标线建设,大家都在忙活,也都顾不得回家看望老婆和孩子。有老公的女工们也都一样,他(她)们都渴望能和家人一道,过上团员日子,享受天伦之乐,可是,他(她)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她)们私下里有怨言,有烦恼,甚至在骂娘,也有对领导的这些做派表示异样的不满。但他(她)们选择的更多的是沉默和无助。
快两个月了,还没有休假的迹象。吴永辉自从“达标线”建设一开始,就再也没有回过家。这个时候,他家里的女人也熬不住了,这天,就带着儿子来到了工班。凑巧,老大下工班检查工作,晚上就在工班“小食堂”搓了一顿。酒菜是宁保华、薛万发还有吴永辉的老婆张罗给做的;眼前这桌饭菜算不上丰盛,但也凑合,三荤,三素,一汤,外加一碟花生,西凤酒三瓶。
这些天,老大也真够忙的,除了车间自己手头上的一些工作,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达标线”建设上了,成天没明没黑的在下面4个工班的路上来回跑。本来两周回家一次,还要座半天的火车,可现在,都两个月了,还是走不开。他明显感到上火了,眼角总是糊满了两坨白花花的眼屎。吴永辉见状,就说,你也该回家看看弟妹了,工作要干,家庭同样重要!
老大听了这话,心里就有些别扭,便昂起头,就用拇指那两坨肥肉,在两个眼角上,左一下,右一下,斜上角重重地一抹,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的饥渴!说完,就又伸出十指在两只眼角上左右不停地揉。老大越是揉,就越是觉得模糊不清。而眼下,吴永辉的女人还在不停地往酒杯里倒酒;几杯酒下肚,老大似乎觉得什么都在变,他越发感到昏昏沉沉的了,而眼前的女人,咋就变得如此的乖巧哩?这个一把胡子的男人咋就有了这样乖巧漂亮的女人哩?他越是这样想,就越是觉得对不住家里的女人。过了好一歇,老大摇晃着脑袋,木木地说,这个女人今晚归我,你到······一边去!
吴永辉见老大有这般心思,便冷冷地说,领导咋就这水平,我的事,还需要你帮忙么?还是早点回家,把自己的一亩二分地看好,小心,别让他人给种喽!
老大的眼珠子霎时瞪得跟牛卵样大,沉吟片刻,说,你能当主任,······我只能当工长。
吴永辉说,你能当段长,我只能当主任。
老大说,你能当局长,还可以当部长,我只能做你的······秘书!
在一旁倒酒的吴永辉的老婆见状,脖子一仰,酒杯见了底,说,你能当国家主席,我们吴永辉只能做你的老百姓!
这时候,老大的眼睛里透出了一丝丝血红,语无伦次地说,这婆娘······比你······还厉害。说完,一堆烂泥样趴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