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山见楼影，应合与山齐。座上日已出，城中未鸣鸡。无限燕赵女，吹笙上金梯。风起洛阳东，香过洛阳西。公子长夜醉，不闻子规啼.....”
婉转迤逦的歌声穿过朱阁轩窗，穿过熙攘的人群，径直落在一行一家三口的耳朵里。
这三人衣着普通的很，都是寻常人家土布织就的衣物。父亲看岁数也就二十出头，文文静静，虽然身形并不魁梧，但步伐矫健，一看就知道不是那些苦读的书生。母亲年纪也不大，布衣荆钗，颇有些小家碧玉的味道。儿子应该刚会左路，跌跌撞撞的，不时喊着：“阿姆抱，阿姆抱......”。
听着耳边传来的歌声，父亲弯腰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用海下硬茬茬的胡须在粉嫩的小脸上蹭了蹭，扭头对母亲说道，“英娥，你听这歌声，比那首牧羊歌怎样？”
母亲抿着嘴将不停挣扎的儿子从父亲怀中夺了过来，又狠狠地拧了下他的胳膊，而后满意得亲了下儿子的脸颊，又拍拍儿子的后背，安慰好似乎马上就要嚎啕大哭的儿子，这才嗔道，“子攸，不许你再弄疼靖儿，这小曲也就糊弄那些城里的酒囊饭袋，是英雄好汉，可不会去听这些靡靡之音。”
这位叫子攸的父亲尴尬的摸了摸颇有些肉痛的胳膊，讪讪的望了下靖儿，笑道，“我怎么会弄疼他，我是亲他，靖儿乖，让爹爹再抱抱。”说罢，伸开双手就要去抢。
英娥马上把子攸伸过来的手推开，啐了一口，大声道，“元子攸，一路上你都弄哭靖儿五次了，这次要是再把他弄哭了，夜里你就一个人去太极殿睡吧。”
子攸听得这话，顿时收手，忙四下打量，确定路上川流不息的行人未对他们这一家三口注意后，才压低声音道，“皇后千岁，您老人家能小点声音不，咱们好不容易才把那帮人甩开清静清静，就这么会功夫您已经吼了几十次了，再要这么吼下去，别说咱们的禁卫统领了，就连祖师的北琼神卫，恐怕也会飞来几十位吧。”
英娥习惯性的单手捂住嘴，眼神满满的全是无辜，颔首一笑，那风情全部似普通妇人，倒像是倾国倾城的绝色，顿时惹得道边的路人也纷纷驻足，可仔细看来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妇人，随即摇摇头各自走开。
子攸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得，不禁哼起小调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听着有些苍凉味道的小曲，英娥丝毫不理会一众路人那”乡下人“的鄙夷目光，跟着子攸也唱了起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夫妻两人手指相扣，径自靠在一处，眼眺远处，竟是齐齐的出神了。
父母突然都不吱声，英娥怀中的靖儿倒是有些糊涂，小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他们思虑所在，立时收住哭声，用小手拽了拽母亲的衣襟，大声道：“阿姆，阿姆，饿、饿......“
英娥回过神来，看了看同样神往的丈夫，轻轻叹道：”子攸，过去的永远回不来了，你以后别再唱了。“说罢，用手轻轻拍了下靖儿，低头道：”靖儿乖，阿姆这就给你拿吃的。“
子攸见英娥伸手要摘自己背着的包裹，连忙一把将其抓住，笑道：”英娥，都怪我，行，以后这牧羊歌我不唱也罢，不过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一趟，怎么也要让我和靖儿打下牙祭吧，既然都是这靡靡之音惹的祸，那咱们就去吃它一家伙，就算对咱们过往的补偿，你看怎么样。”
不等英娥答话，靖儿似乎明白牙祭这个词的含义，忙推攘母亲，张开双臂吼道：“打牙祭，阿爹抱，打牙祭，阿爹抱......”
英娥收不住活蹦乱跳的靖儿，被子攸一把抢来过来，也跟着儿子喊了起来，“打牙祭，打牙祭......”然后也不管英娥，径自向传出歌声的酒馆跑了过去。
英娥无奈，也只好跟着这父子俩，前后脚进了那酒馆。
酒馆不大，但布置得相当精致，里面的酒保一见来了客人，连忙出来招呼，将子攸一家三口安置在临窗的一张桌子旁，笑道：“客官，不知您想用些什么菜肴?”
子攸一边把靖儿放到凳子上，一边答道：“好酒好肉只管上，我们父子俩可是要打牙祭的。”刚坐在凳子上的靖儿也跟着父亲道：“打牙祭，好酒好肉。”
英娥狠狠瞪了子攸一眼，又将想要蹦下凳子的靖儿安抚住，斥道：“你这父亲怎么当的，让儿子和你一起疯，靖儿这么小，吃什么肉喝什么酒啊。”
那酒保看这一家人打闹，一点也不惊奇，倒像是司空见惯的样子，转向英娥道：“这位夫人莫怒，咱们如归酒馆有上等的蒸鱼，刺少味美，极适合这位小公子吃食，还有时令的菜蔬，包您满意，“而后再转身向子攸道，”客官，咱们这儿的神仙倒可是远近闻名，就连当今国丈都曾连夸三个好字，您要不要尝尝？“
子攸愣道：“国丈也曾来过这里？”
酒保得意地言道：“那是自然，咱们如归酒馆还是他老人家给换的名字呢，每日下朝，他老人家可是必定会到这里小酌两杯，听到楼上的曲吗，那也是他老人家手下大将高欢陪酒时给咱们做的，怎么样，您要不要来点？”
英娥本来有些不喜，可这酒保话音刚落，扑哧一声，她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而后道：“这曲子真是柱国将军高欢所写吗？“
酒保正色道：“本店可是洛阳城中最老的字号，断不会妄言，咱们门口这条朱雀大街可是大臣们上下朝的必经之路，可惜国丈和他麾下的几员大将眼下正出兵在外，不然的话，这个时辰你们一家三口说不定还能一览他们的风采，长长见识呢.......”
子攸也是笑意盈然，挥手将酒保的侃侃而谈打住，道：“好了好了，我们信你还不成，就照你说的都上来，去吧。”说着，从怀里掏出几枚制钱，赏给了酒保。
英娥也没阻拦，见这酒保转身离去，才讪讪道：“想不到父亲和师兄还有这等兴致，真是没想到啊。”
子攸笑着答道：“国丈和你几位师兄平日里忙的不可开交，难得有这分闲情雅致，不说这些了，我倒要尝尝能让岳父叫好的酒，呵呵，这趟出宫可真没白来。”
一会儿的功夫，酒保就将酒菜乘上，一家三口吃的是酒酣耳热，碗筷忙的是不亦乐乎。
此时天将正午，不少食客络绎而来，之前尚有些冷清的店面，霎时间变得门庭若市起来。酒客们推杯换盏，嬉笑怒骂，当真是人间万象，不一而足。
子攸三口吃喝的差不多，正欲结账离开，突然听得身旁有人唏嘘长叹道：“当今天下胡汉两分，兵戎不断，也不知何时才能太平。”
那人同桌还有两人，年纪都在五旬开外，其中一人听的同桌长叹，便放下酒杯，言道：”大兄何必颓唐，眼下虽还有战事，但比之百年前的中原之乱已是好上万倍，胡汉一家总比得过血脉断绝好吧？”
长叹者应道：“老弟，为兄虽然迂腐，但绝不糊涂，假使胡人真能给天下百姓以安定，那这天下他们也坐的，可是这百年来胡人朝廷有几个国运长久的，远的不说，就说那前朝苻氏大秦，投鞭断流可不是虚话，最后怎么样，还不是兵败如山倒，淝水一战后国破家亡，而今这世间哪还有苻氏血脉。”
同桌另一人摇头道：“兄长所言差矣，前秦怎能和我大魏相提并论，那苻氏虽说是一统中原，但所用仍是胡人旧制，各部离心离德，焉有不败之理。我大魏自迁都以来，均田薄赋，胡汉和亲，将帅用命，国力日雄，依我看来，这次平定葛天氏这毒瘤之后，咱们老国丈便会挥戈南下，灭了南梁也不过是只费吹灰之力之力而已。兄长这胡汉两分可说的不大对，咱们现在只有大魏，哪有什么胡人汉人的.......“
长叹者自觉失言，连忙道：”对对对，我是酒后失言，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咱们老哥几个喝酒，喝酒......“
子攸听这几为老者所谈国事，心中颇有拽测，不禁端起酒壶酒杯，径自走到那一桌前，躬身施礼道：”听得几位老先生适才所谈，小子心下颇有疑惑，还望不吝指教一二。”
那三位老者见子攸装扮朴素，不似贵胄，不禁松了口气，纷纷笑道：“我等山野村夫枉论国事，不过是酒后娱乐，当不得真，不过看小哥也是同道中人，咱们酒中朋友，没什么指教可言.“
子攸见三位老者没有拒绝，当下立时坐到空位上，将三位老者的酒杯斟满，道：”晚辈也是心系国事，常有兼济天下之志，请教几位先生，我若想出仕，当如何从事？“
一旁老者满饮杯酒，又瞅了瞅子攸极其家眷，言道：“小哥若有意出仕，当投效当今国丈麾下，必然能光宗耀祖，挣得一世功名。”
另一位老者也接道：“不错，当今国丈出身虽然不是显贵，但一生功业足以笑傲天下，败柔然、平六镇，再加上这次出征葛天，小哥若是投在他的麾下，断然少不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最后那位老者却是只品了品被斟满的美酒，冷笑道：“小哥，莫要听他们胡言，国丈虽说武功鼎盛，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不出我所料，国丈此去平叛，恐怕未必会一帆风顺。”
这话一出口，不只子攸一愣，就连尚在哄着靖儿的英娥，也自皱起眉头来。
前两位老者却是嗟笑道：“大兄，您危言耸听的老毛病又犯了，适才胡汉两分犹在耳边，不说国丈还和你对饮过，你怎么又咒开他了。”
这老者也不管俩位老友的讥讽，直言道：“小哥，国丈虽然神武，但并非良木，老朽和他对饮之时就曾告诫过他，可他是功得意满，听不进去呀。“
子攸忙追问道：”您告诫过国丈？此话怎讲？“
老者一撵胡须，叹道：”国丈所谓功业，其实也是累赘，虽然当今魏主是他女婿，但元氏中人未必会全听他号令，再者其部下虽说兵多将广，但细数下来都是降军败卒，又或是义军乡民，真正效死力者甚微，此为内忧。元魏享国虽久，但各胡族多有异心，就连国丈所在部落也曾入关为寇，试想他连自家人都约束不住，何谈天下归心，这是外患。内忧外患之下，国丈和当今魏主就算有心收拾山河，恐怕也是镜花水月，无以为继啊......“
子攸听得胸中郁结，直接出言反驳道：”老丈这话却是无理，元氏如今上下一心，魏主更是励精图治，怎能说号令不行，那胡汉各部如今安居乐业，又怎能说怀有异心呢？“
老者见子攸情绪激动，已然站起身来，便伸手捉住子攸衣袖，示意他坐下，这才缓缓道：”年轻人，当日与国丈对饮交谈，他若聪明也就罢了，若碰上他糊涂，就算把我一刀劈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夫都一把年纪，何苦为这些不中听的话丢掉性命。只是眼下百姓稍微有些安泰的日子，老夫不想就这么断送掉啊。”
子攸见老者一脸真挚，虽说内心火大却也无从发泄，却又听老者言道：“元氏一心，说起来也是笑话，你看历代魏主有哪个超过不惑之年，基本上全是英年早逝，若说一代两代还能解释做病患，可历代具是如此，让人如何信服，不是内斗又是哪般？胡汉相安也只是官面文章，小哥若是得闲，可离着洛阳城稍远些，胡人将汉人贩做奴隶，虽然杀戮少了，但欺压之恨又怎么能禁止的了呢？“
子攸本欲再出言相驳，可情急之下这满腹心思竟是无从说起，自从登基以来，满耳听到无不是歌舞升平煌煌盛世，怎么突然间危如垒卵如坐针毡；那梦想中的煊赫武功灿烂文治，竟已是水中楼台镜中花月不可触及。不对，可哪里不对？父王自己都没见过，赐死父王的仇人三十多就莫名其妙的死了，前面那个侄儿皇帝连三十岁不到就挂了，祖父、太祖父......他们正如这老者所言，没有一个活过四十岁......子攸此时，只觉一张无形的大网向自己罩来，不是，这张大网早已罩在自己身上，越来越紧，自己几乎已经无法呼吸......
这时，一抹温暖突然出现在子攸手心，本已沉寂的心瞬间跳动起来，那是英娥，自己的皇后，自己青梅竹马的爱人；又一个小手捉住自己的衣袖，”阿爸抱，肉，吃肉肉“，靖儿，是自己的靖儿。
深深缓过一口气，子攸歉意的看了看走到身边的英娥母子，不禁笑道：”靖儿乖，让阿姆喂你肉吃，阿爸一会就回去。“说罢，将母子俩送回座位，而后又来到那老者近前，长身一躬，诚恳言道：”多谢老伯指点，不然小子怕是真要投入国丈麾下。但不知老伯可知有什么良木，能让我栖身呢？“
另外俩位老者见子攸面色苍白，怕是真被说中心事，连忙出言安慰道：“年轻人，你切莫听我这位兄长唠叨，咱们在这吃酒也有些年头了，能听得进他这番话的人，算上你总共两个。说者有心，听者无意，你呀，就当什么也没听到就是了。”说罢，相互簇拥着又要起身而去。
子攸哪里肯放这老者走，忙阻道：“老伯既然有心，就请指点一二，莫让小子就这么疑虑下去。”言罢，直接捉住老者衣袖，死死不肯放手。
老者挣脱不得，却自笑道：“几年前有个小子和你一样，不放老夫走，也罢，相见便是有缘，老夫念你有妻有子着实不易，指点你一番却也无碍。当今之局，不破不立，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若想功成名就，且在忍耐几年，这元魏是没救了，可元魏之后必然开一盛世之局，到那时明主良臣，就算你施展不了才华，你这儿子却是可以碰的上的。”说罢，和另两位老者径自哼着楼上的酒歌，大笑而去。
子攸呆呆的站在桌旁，口中喃喃自语，元魏没救了，没救了.......
这时，那酒保上来收拾碗筷，见子攸犹自呆若木鸡，不禁笑道：“我说这位小爷，您可千万别上当，那三个老叟忽悠人可是咱洛阳一绝，今天是看您带着家眷，要不然一准忽悠您去出家当道士呢，咱们这的熟客都知道他们，国丈还让高欢将军把他们轰出去呢，开玩笑，让国丈出家，这玩笑开的让我们笑了好几个月呢。”
子攸闻此言，顿时一愣，恍然间又哈哈大笑起来，“国丈出家也是他们说的，这真是太有趣了。“那酒保答道：”可不是，就是那最老的老头，一口一个胡汉两分，若不是国丈吩咐不准难为这三个老头，咱们早就把他送到官府问罪了。“
子攸顺手掏出几枚制钱交给酒保，将自己的饭菜结账，而后走到英娥身边，道：”丈人前些日对咱们讲的出家的事情，莫不是真的受了这几个人的影响。“
英娥笑道：”适才你不是也被元魏将亡镇的六神无主，我父亲只是偶尔谈了谈日后的退路，怎么能受这几位老叟的影响。子攸，或许他们真有可信之处，但无论如何，咱们也要有自己的主意，有我、父亲还有靖儿在，你绝对会实现夙愿的。“
子攸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适才想过了，元魏亡也就亡了，反正这皇帝也来的容易，大不了回山门过咱们过去的日子，我觉得倒比现在快活些。“
英娥嗯了声，没在言语，只是默默地将已然吃饱喝足昏昏欲睡的靖儿抱在怀中。
正待他们一家三口就要离开酒馆之际，远方马蹄声急，转眼间一队轻骑呼啸而过，子攸将英娥揽在怀里，用手轻轻的按在靖儿的耳朵上，沉言道：”丈人的龙骧骑，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