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搁以前，我问烂人，你最喜欢哪个地方，他就会说：“伊拉克。”当然他这辈子都没去过那里，但自打烂人亲眼见到那几十米高的青色的城墙时，他一定会回答：“许昌。”不过要来时我和烂人也发生了争执，“人家外星大哥要去的中世纪，你去宋朝干**！”烂人看样子真生气了。
“你特他妈中国都没去过几个地方就要去外国干**！”我最讨厌被人用“**”这个字骂。
“来打死我啊烂人！”烂人一口咬定我才是烂人。
“人家外星大哥是要去中世纪那个时候搞研究，北宋当时也处于中世纪，而且过得舒服。”
“对啊，李先生讲的话有一定道理，我也是中国话老师，去宋朝比较好。”外星人喜欢帮我说话。
人多就是不一样，我们三个合力才花了十几分钟就找到了银冬瓜的银色的门。外星人坐在他的小马扎上，左右按着操作台上的按钮，那些飞船里好像只有那些按钮不是绿色的。
“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发明出那么先进的东西却还要想方设法的刁难自己。”我和烂人躺着绿色的地毯上，盯着绿色的天花板。
“你是指门吗，李先生？”
“还要飞船里面，你们那么绿，根本看不出飞船里有人，是不是你们自己在里面也分不清谁是谁？”
“我们发展了那么长时间的科技不是李先生你能够随便阐释的。”
“好好好，你们牛逼。”
“我们自有我们的自身的价值观体系……这种价值观体系具体到飞船上就会表现出这样……这甚至可以说是我们的……灵……信仰。”
“那好吧，有信仰的外星大哥。你们的信仰是没事找事吗？”
“反正我们不信仰愚蠢，你不是我们，无法思考。”
银冬瓜里静的能听见我和烂人的呼吸声。不一会儿，门开了，我和烂人走出去，看到漫山的绿色的树。
“宋朝是不是还没开始怎么砍树啊？”烂人长那么大可能都没见过这么多的树。
“我们还没到。”外星人从银冬瓜里走出来说道。
跟着外星人七拐八拐，挂了一身的不知名的虫子和蜘蛛网，踩了一路长满乱七八糟的活的死的不知名的植物，脚底发软，空气湿湿的，呼吸的很舒服。没多久，一个土黄色大柱子就在我们眼前了，我猜它就是令无数人痴迷的时间机器。然而它不是。
“记住，我们去那之后，任何的所作所为都对以后没有任何改变；还有，咱们是去研究的，协助我研究，越快越好，这里的时间会照常推进。”外星人半个身子在黄柱子里，好像在调什么东西。
在柱子里我心跳的很快，光线很均匀，我看不见顶在哪里。我们仨坐在小马扎上，对于外星人刚刚好，我和烂人就很难受了。
从里面出来时，脑子像是断片一样，只记得我和烂人一起弯下腰来，把胃里的东西吐个精光。外星人一直在说话，我也没听进去。吐完之后头剧痛，躺在地下，地面是黄土，很结实，一股土味，有点湿，可能含有大量锡矿……我看到了青色的城墙，城墙上有两个朱红的大字——许昌。
我们到许昌的时候是在秋天，空气湿湿的，早晚都很凉，却不下霜。城外有一条河，十来米宽，不知道有多深，河边都是大大小小的不光滑的石头，有时候会有几条鱼游过去，我从没逮到过，毕竟他们鱼才是专业的。直到秋天过去，河面上出现漂来漂去的冰块，我也没教会外星人游泳，烂人也不会，不过他不喜欢，他喜欢骑马，他从不会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不论是不是有用。
说来也怪，我们来的时候许昌有很多闲置的宅子，里面杂乱却很干净，像是刚搬出去不久，与城里百姓交谈时他们腔调很怪，毕竟隔了千八百年了，但是口音我还是能听得懂。每次我用家乡话和他们交谈完之后，烂人总要戳我后背，咧着嘴头一歪，“河南人。”
没人住的大宅子就归我们仨了，我们也只是暂住。外星人天天捧着本资治通鉴，在我看来这愚蠢至极，在哪不能看书？烂人呢每天拿着外星大哥不知道从哪弄来的银子天天走到城东头租一匹马，骑晕乎了就去听听评书，我觉得他听不懂。许昌城很小，二十分钟就走穿了，许昌的地气很重，每天早晨太阳出来之前地面都会起一层雾，到了中原这片地方，我就出奇的晕，这种晕不是挨了一闷棍或是喝醉酒了，像是心不在焉的极致——对什么都不受控制集中不起精力，我每天晕晕的躺在不知道什么木头的高高的大床上，抬头看着房顶的大梁，有横着的有竖着的，横着的粗，竖着的细，房梁上面是灰色的瓦，屋里总是飘着潮湿的烟味。我天天踩在那青色的老砖头上胡思乱想，有真的有假的。
外星人看了资治通鉴，和我们说宋朝百姓都穿黑白衣服，我和烂人就穿着秋衣出门，但外面的刁民也有很多穿的花花绿绿，我们就一人买了一件丝绸衣服；外星人就惨了，他必须全身都用布包起来，装成一个得了麻疹的小孩儿，麻疹也比怪物强。
天上开始飘雪，城里的空宅子好像也越来越多，有次我看到有一家人推着牛车往城外走。
“外星大哥，这是哪一年？”
“是1127年。”
“年号呢？”
“什么号？”
我出门问了下街上卖元宵的今年是哪一年，他转了转眼珠，又转了转脑袋。
“靖康。”
这天天上堆满了厚厚的云，烂人牵回了一匹黑棕色的马。
“这马喂什么能长肥啊？”烂人问我。
“******妈你要干嘛！”
“教我两句河南话。”
“你去那只会多死一个人而已，你以为你是谁？”
“我就是去玩玩儿，咱一起，你和外星大哥不想看看啊？”烂人笑起来嘴角朝下咧。
“哈哈哈哈哈，那你多买两匹，大个儿的。”
外星人也骑上了马。
“先喂大豆掺上面粉，加上一点草料，对了，你去卖马的那儿直接买点豆饼吧，他那一定有。”小时候家里老人就是这么喂骡子的。
烂人说走遍了整个城都没看见有卖铠甲武器的，我说你搁二十一世纪在街上也找不到贩卖军火的。烂人问我出了军营里哪里才能弄到盔甲之类的，我说往北走。
这年冬天，许昌没怎么下雪，落到青灰色的砖头上就黑一小片，不会形成积雪，外星人的资治通鉴快看完了，烂人的马在厢房里不知饥馑的过了冬，我和烂人轮流进去喂它们，三匹马的房间里充满刺鼻的温暖的屎尿味。天冷的厉害，屋子里经常灌进冷风，我和烂人盖了高高的被子，每天都被冻得浑身发硬，直到快春天时我们才想起买煤支个炉子。这瓦房寒碜的要死。外星人每天吃个药丸，就不怕冷，他说那是基因工程，我们吃了药丸也没用，只有他们那儿的人吃了才有用。反正他们是高等生命，我和烂人支个炉子就够了。
除夕那天，城里不再那么冷清了，大家还是愿意过这个年的，烟花也亮，灯笼也亮，我眼前一个个光圈晃动，一会儿进一会儿远，一会儿大一会儿小，我闭上眼睛，在冰凉的棉被里睡着了。
我看到有个女人在给我的瓦房贴门联，那个女人扎着一条辫子，背对着我，青色牛仔裙，条纹外套，我总有种她要跳一下的感觉，而且我知道她也在看着我，不过不是用眼睛，她知道我在她背后，故意慢慢地摸着那门联。我抬头看看天，是深红色，地是深蓝色。她回过身朝我走过来，她也被映得一片模糊的深蓝，突然我意识到，我认识这张脸，但她是个女鬼，她也认识我，认识我很多年，在我也是一片深蓝的时候。就做着这个梦我在被窝里醒了，烂人晚上回来很晚，把炉子烧的很热。
整个许昌城都飘着一股火药味，除夕过了，我想骑马。我、烂人、外星人带上了干粮、棉被、三匹马和资治通鉴就上路了。我们一路向北，碰上无数一路向南的人，他们说汴梁要完蛋了，外星人说是靖康之变，过了年没多久汴梁就会陷落，北宋也就亡了。烂人骑在马上，披散着头发，我也才发现烂人的头发已经长到野人的程度了。
我们一直走了十多天，直到烂人穿上他的盔甲。
我们碰上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本来是战斗，可是那些骑着马的金人拿着枪喊着冲过去的时候，宋军就四散而逃，金人拿着长矛就像串羊肉串一样，我没看到哪个人逃走，毕竟跑不过马。那些人马都染红的金人杀完人之后开始打扫战场，外星人始终没什么表情，我也始终不清楚他绿油油的脑袋里装的什么。烂人眼睛睁得很大，盯着那些尸体，那些金人陆续离开，烂人示意我们跟着他，烂人骑士就这样走到了他的铠甲跟前。
我说这可能是铁浮屠，要不也不会人马都附甲，铠甲里面是整块的铁板，前后都有，像王八壳一样，必须用绳子拴在腰上肩上，外面是小铁片穿起来的外套，腿上也是串起来的两面的铁板，论体格来说，这个铠甲只有烂人才能穿。因为他是烂人骑士。
烂人也让我找一个，我说算了，他们穿着铠甲也都死了。
烂人骑士对我说：“你要知道，你必须穿上铠甲，因为他们都会想方设法的捅你，但不是他们故意的，他们生下来就想去捅你，真的。你要是有铠甲，你就可以把他们撞晕，但不会捅他们，因为你不是生下来就要捅人的那种人，更不是生下来就要被捅的。”
我也换上了一副皮制的甲衣，外星人没办法，只好让他扮怪物吓人，不知道他作为高等生命来说怎么想。我们走啊走，就碰上了梁涛涂。梁涛涂是勤王大军的小头领，主将被朝廷的投降派遣返，他就带着一票脑子热的开赴汴梁城，碰上一身金人打扮的烂人时多亏我的河南话救了他一命，我对他说外星人是我生病的小儿子，病的厉害，又舍不得扔，烂人是我兄弟。外星人也知道在一帮脑子热的人面前当逃兵不太明智，我们就跟着梁涛涂去了汴梁城。
我看到烂人骑士走在前面，银光闪闪的。
梁涛涂对我儿子染上的怪病表示同情，说他有个老婆也染了病，具体什么病不清楚，起了一身水泡，他得知天子被围困，就把妻子杀了，房子烧了，带上些同乡来勤王。他说反正自己不怎么喜欢那个老婆，结婚几年也没给他生个孩子，也不怎么好看，杀了就杀了吧，没什么不可以的。我知道张飞关羽杀妻追随刘备，没想到到了宋朝还会有这种事。我就问他，你老婆当时什么反应。
“当时吧，我跟她仔细商量了这个事，说我要去勤王，当然她不识字，大概不知道勤王是什么意思。我就慢慢跟她说，我说老婆啊，我这一去八成就回不来了，不是不回来，是活不成了。你在这守寡肯定被人欺负，也没有孩子要养，不如先送你上路吧！我要是成了，进了汴梁城，我娶多少老婆都奉你为原配，立个灵牌供奉你一辈子；要是不成死在汴梁城外，我就下去找你去，到时候你怎么骂我都行。”
“那你老婆怎么说啊？有没有不愿意？”
“你听我说完。我老婆一下子就哭了，说你连家里的狗都没舍得杀，都送人了，你杀我干嘛，我不能不如条狗吧。我说狗和你能比吗，爱撕东西不说，还爱叫唤，狗给谁就是谁家的狗，你可是我梁涛涂的老婆，能一样吗？她还是哭。我说你被剑刺死还是吊死或者服毒你自己选吧。”
“你现在不后悔吧？”
“还行。但是汴梁城可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我就是觉得自己活不成才把老婆杀了。外面围了四十万金人铁骑啊，四十万！这么一想也后悔，根本没有想死的人。我要是不杀老婆，看见他们人多临阵脱逃了也没什么，回去先治治她的病，再努力生生孩子，不行再娶一个能生的，总比死了强。可现在就算是进了汴梁城加官进爵我也不好意思再活了。”
这时烂人突然插嘴了：“没事，梁兄弟，到那儿死了再说。”
我想了想，觉得统治者要想让勇士不惜死，有个比要挟家人更有效的方法，就是诱导他们杀光自己家人，活着都没意思，死就不难了。
晚上，梁涛涂的人马都睡下了，我叫醒外星人，问他有什么计划。
“那里危险是一定有很大成分的，我们到那里，主要是研究下这个时候的作战方式，军备发展一类的，遇到危险要跑走。”
“没懂你要到底要研究什么。”
“一定会告诉你的，只不过现在告诉你们没有用。”
梁涛涂一路忽悠南逃的人加入他的队伍，没见什么成效但是行进速度慢了下来，可以多活好一会儿。烂人每天都和梁涛涂的人练武，毕竟烂人是队伍里唯一的骑士，武艺必须要能看过眼。梁涛涂的弟兄们都是南方人，具体是哪的我也听不懂，他们长得矮小黝黑，拿木棍和烂人过招都不是烂人的对手，况且烂人有精致的铠甲。看着他们天天打我作为一个爷们根本受不了，我要和烂人打。我让烂人把铠甲脱了，他不愿意，金属生锈的味道和烂人的汗臭混在一起，我跑过去狠狠地抡了烂人一棍子，打在铁片上，而烂人却打在我身上，疼的受不了，我看到烂人把腿上的胫甲卸了，那玩意儿下了马不方便。在烂人咧着嘴高举着木棍朝我走过来时，我突然侧过身，朝烂人小腿上踢了一脚，烂人躺在地上时一边大笑一边喊着******妈，以后的几天烂人都一瘸一拐的，但他觉得不能这么丢人的走，这可苦了他的马了，不光要背自己和烂人的盔甲，还要背个烂人，每天睡着了那匹马都会打呼噜，吵得我睡不着。每次那个畜生打呼噜我就起来把一根草塞进它鼻孔，它打个喷嚏就好了。
我问了一个梁涛涂的同乡，他们是不是都杀了老婆。
“有老婆我们还来勤王找死！。”
我又问那梁涛涂不也有老婆嘛。
“她那老婆不能生孩子又一身泡，也算老婆？他是没钱娶第二个了！”
汴梁城的城墙很高，如三五个许昌城那样，外面安营扎寨的金人像三五万个烂人，汴梁城破了，金人没有进城，而是占住城墙四壁议和，真实目的是想搜刮财宝，这都是外星人告诉我的，也是资治通鉴告诉他的。过不了几天汴梁城就空了。梁涛涂的弟兄们一哄而散，不剩几个了，梁涛涂一路哭着往南走，走了没几步看到一座桥，梁涛涂把马给我，对我说：
“上回也没给你说完，我老婆选了服毒死，用的毒黄鼠狼的药。我老婆冲了半碗喝了，然后就面无表情了，也不看我也不哭了。我忍不住拿针给她挑脸上的泡，她知道疼，又开始哭。我当时也想哭。过了有一两个时辰吧，我老婆一直难受，到最后疼的打滚，滚了好久也没咽气。她让我找个先生给她看看，别毒死她了，我说都这样了，把你救回来你也活不好啊。我又冲了半碗给她，看她那样我心想，这半碗喝了再不死我就找人来救她，我也不去什么汴梁了，和她过日子吧。攒够钱了先给她治病，钱再多可以再娶一个。可是喝了那半碗没几下她就断气了，现在想想喝药死了也比死在金人手里强，可是我下去没法跟她交代，她该笑话我了，哈哈，你呀，不是要去和金人拼命吗，不是要勤王吗，现在大宋亡了你喝药死了又是怎么个事儿啊？我现在再回去喝药也不是那回事了，这个马你骑吧，一个马容易把马累死。”
说完梁涛涂就往北走了。
我看见烂人也跨上了马。
“你他妈要干嘛！滚下来，烂人！”
“许昌城从这怎么走？”听见烂人这么说我松了口气。
“从这一直偏西向南走，一路平原，看见山就停下，再往北就是许昌了。”
“那就好。”说完烂人就骑着马跑向了汴梁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