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黑狼-跃而起,扑向老牛咽喉之机,白狼蹿过去,从斜岔里横撞开了黑狼。被这意外的撞击弄懵了的黑狼,闪开身,发现是白狼,它被激怒了。发出-声愤怒的吨哮,呲牙咧嘴,警告白狼不要管闲事,再挡可不客气了。而白狼并不慑服于黑狼的威胁,凶猛无比地冲着它的咽喉下起嘴来。这可是致命的,也是明白无误地告诉对方,交情断了,关系结束了,来真格儿的了。
翻脸的两只狼,昏天黑地地撕斗起来。惊恐万状的那头牛,感到莫名其妙,警惕地蹬着两只相斗的恶狼。情侶变仇敌,兽性大发,相互残杀变得更加激烈。反复撕咬,滚打,撞击。而由于身孕行动迟缓的白狼,渐渐变得处于下风了。正这时,从土房顶上突然传出-阵当、当、当的洋铁盆或什么铁器相敲猛击的激烈震荡声,同时-个沙哑而粗亮的嗓音高喊:狼来了!狼来了。
这是人类古老的轰赶野狼的办法。
果然有效。黑狼惊恐之极,立刻放弃白狼,扭头就向西方大漠逃窜而去。白狼也拖着疲惫迟钝的身体,向另-个方向逃去。很快它又停下来,回头去望那座小屋。从房顶上下来的那个老汉,把牛牵进屋里去了。接着,那盏灯也灭了。白狼低低地发出几声呻吟,如怨如哀,如泣如诉。然后便默默地离去了。从远处的西方大漠,隐隐传来大黑狼那不平的长嗥。继而大沙地又恢复了黑夜的神秘和宁静。
旧村址。
勒勒车从这里通过。说是旧村址,其实旧村痕迹荡然无存,流沙淹埋了残垣断壁。黄沙里偶尔可见风化的白骨和零星的陶片儿,还能证明这-带人类曾居住过。细软褐黄的流沙线,温柔地吞噬了这里所有的生灵。繁衍生息过多少代人的旧村址上,现在连根草都不长了。听不见鸟儿叫,看不见飞虫,头顶上-动不动地扣着-个灰蒙蒙的天穹。阴森而干枯的死亡气息,时时从那漫漫流沙中透露出来。
原卉突然有-种不祥的意念:人类生存的所有环境-城市、乡村、原野、森林,有-天都会变成这个旧村址的样子吧?遥远的未来,有那样-场灾难的日子等着人类吧?到那时,所有地球生灵就如这些风化的白骨-样,毫无生机,万劫不复。她不寒而栗,不敢想象。好在勒勒车走出了这个死亡地带。
再走三五里,就是云灯喇嘛居住的诺干苏模庙。当然,实际的诺干!苏模庙已不复存在。庙被拆掉,砖瓦拉去盖了村部办公房屋。就是不拆,风沙也会彻底埋了这座庙宇。云灯喇嘛只是在旧庙原址上盖了两间土房而已。
原卉发现,以诺干苏模庙旧址为中心的方圆几百亩地方,跟东边几里外的旧村址截然不同。这块四面环沙的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还有着绿色植物!她不禁惊呼:真是个奇迹!生命的奇迹!
其实,赶车的铁巴连长也没想到会看见这种情景。从随村搬出这-带后,他-次也没回来过,而且全村也没有人回来过。惟有跟神佛有缘的云灯叔叔被宣布为好人或不是二十-种人之后,便搬来这里落户居住了。人们都以为他靠云游化缘熬日子,绝没想到他在这块诺干苏模庙巴掌大的地上,开发出这样-种生存天地。他有些目瞪口呆,难道真的有神佛庇护着他叔叔以及这块供敬过神佛的土地吗?
原卉急忙下车,仔细査看起这个生命的奇迹。她发现,创造这个奇迹的就是那个神奇植物:蒿!
在阻挡流沙侵吞的边缘地带,全是这个奇异的植物繁衍覆盖。-片片-丛丛,绿油油地挡住流沙层的蔓延。这嵩草,高不到-米,旁枝繁茂,属丛生植物,耐旱喜沙土,生命力顽强。难怪她丈夫称它为改造沙漠的宝草。跟沙巴嗄蒿-同混杂着生长的还有沙柳条子,这也是-种丛生木本植物,株高达二三米,根须很深,枝叶茂密而嫩绿。被流沙埋了-半株杆,仍然顽强地挺立着,狂风吹得它弯腰贴地面,风过后仍旧挺直了腰杆,显示出生命的不屈和坚韧且富有弹性,婀娜摇曳。诺干苏模庙这块巴掌大地方主要靠这两种植物,才能在大漠嘴边苟延残喘,没有沦为死亡地带。
原卉面对丈夫白海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生活奋斗过的地方,内心无限感慨。这就是白海所说的诺干苏模模式了。她决心认真考察和研究-下这个神奇的模式。倘若这个模式真的像丈夫所推崇的那样具有普遍意义,为人类治理沙漠提供切实可行的样板,她下-步将不遗余力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总结和推广这个模式,并且在这里建立-个沙漠研究所的派出机构什么的。现在,当务之急是跟云灯喇嘛谈话,了解丈夫的情况和找到他遗留的笔记或资料。
铁巴把勒勒车停在云灯喇嘛的门口。卸下毛驴,放进门前-片蒿草滩,叔叔的那头驴也在那儿吃草。两个牲口抬头相视,都哇哇地长叫起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态,走到-起触触鼻嘴,以亲吻识别着对方的性别。叔叔!铁巴推开虚掩的篱笆门,咦,人呢?土房外表虽然破旧不堪,里边倒十分干净整洁。靠窗向阳处是-座土炕,铺着单人用的褥毡,旁边放-个四方炕桌,用的年头多,已擦拭得油光铮亮。炕桌上整齐地摆着-摞藏经,上边压着-个精巧的小铜铃,还有-串精致玲珑的乌木念珠。后墙上摆着佛龛,供着铜塑观音和达赖班禅喇嘛的画像。佛龛前点着珠拉灯和香。原齐对喇嘛教-无所知,但也被这种喇嘛教的宗教文化氛围感染,油然生出-股祥和、安宁、肃穆的心绪。
我这位叔叔在诺干苏模庙上当了二三十年喇嘛,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干净。你看看,这屋里拾掇的白是白黄是黄,乡卫生院都没有他这儿干净。你先坐着,我出去找找他。铁巴说着出去了。原卉不敢-人呆在屋里,也跟着走出来。
云灯喇嘛正抱着-捆柴禾从后边绕出来。铁巴急忙走过去想接过些禾,云灯喇嘛闪开了他。老汉有些喘,但也不愿给侄子-个表现的机会,显然他们之间成见很深。
叔叔,我可照包村长的吩咐,把客人送到了。人家可是上边儿来的,省沙漠研究所的大教授,到咱们这儿来搞调查的。铁巴在这位叔叔面前始终提不起精神来,闪烁其词。
她调査她的,跟我有啥关系?云灯喇嘛把柴草扔在门口,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人家是专程来见你的。见我?对。
我-个野坨子里的孤喇嘛,见我干啥?铁巴词拙。他当然搞不清原齐为啥见云灯喇嘛。老师傅、老哥哥,是这样:白海生前向沙漠研究所写信,特意介绍了诺干!苏模庙的情况,现任所领导很重视白海的介绍,特派我来学习调查。原卉观察着云灯喇嘛的脸色,又说,同时,顺便了解-下白海生前在这儿生活工作的情况。
当听白海这名字时,老喇嘛迅疾地瞥了她-眼,那眼神锐利如刀。他在脸盆里洗洗手,走进屋里坐在炕沿上。没有话。
原卉有些发窘。没想到这老人的脾气如此乖戻和冷漠。
老哥哥,你能跟我说说白海的情况吗?或者能把他的遗物转交给我?原卉鼓起勇气,极为诚恳地请求道。
把老白的遗物交给你?凭啥?你是他的啥人?云灯喇嘛冷冷地反问。
我……我……我是他的……妻子。原卉支吾半天,终于说道。
你是老白的妻……妻子?云灯喇嘛拿眼睛直直瞪她半天,老白可没向我说过他有老婆。
原先是,后来不是了。我们……离了,现在看……我对不起他,我搞错了些事,我好悔恨……原丼真想在这位白海生前共患难的人面前,痛哭-场,倾诉-下内心的疚愧。
他活着时没向我交待过把他的东西交给别人,对他,我也没啥好说的。他向你们说的诺干苏模磨石,我也搞不懂是啥。这里就是诺干!苏模庙,你自个儿看看吧,有没有啥磨石’。云灯喇嘛往佛前的珠拉灯里添进些黄油,-边又说,天不早了,想看啥快溜看吧,要不天黑前赶不回村里了。
原卉真有些生气了。老喇嘛不介绍不交遗物不算,还下了逐客令,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冰冰,使她懊丧和伤心。可见白海始终没有原谅她,老喇嘛是为白海出气。但她不想就此罢休。
老师傅,我打算在诺干苏模庙住些日子,做-些调查研究,还希望你提供个方便。
云灯喇嘛的眉头立刻皱起来,说:女施主,我是-个出家人,你在我这儿吃住实在不方便。我帮不了你的忙,你还是快快回村去吧。云灯喇嘛转过身对他的侄子挥-下手,变得严厉,还站着干啥,不快去套车把客人送回村里,想在半道过夜呀!
铁巴摇了摇头,无奈地对原卉说:咱们回去吧,他就是这个脾气,说不通的。我去套车。
铁巴出去了。云灯喇嘛向佛龛合掌祈祷了些什么,然后盘腿坐在炕桌前,-页-页读起桌上的藏经来,再也不理睬原丼。似乎屋里压根儿就不存在这样-个大活人。
原卉无奈。那好吧,不打扰你了,不过,我还是要回来的。
云灯喇嘛没有任何反应。清癯瘦削的脸上,只有-种超然的肃穆神色,眉宇间透出-股醉心宗教的清雅虔诚的气质。
她们走后,白狼黑狼来了。白孩儿得天独厚。
两个主人为了争夺它的感情,明着暗着都投入了极大的财力、物力,还有耐力。白孩儿成了他们两人进行智力竞争的特殊阵地。-个喇嘛教高师,-个科学工作者,两个不同领域的智者,各自在白孩身上无意间做起了某种试验。作为信佛的喇嘛,主张给白孩儿吃素行斋,反对喂肉沾荤,要培养出白孩儿的佛性来,-切众生都有佛性嘛,使它成为-条慈悲的狗;而白海则主张尊童狗道,按照狗的生存规则喂养它。狗的祖先在荒野上未被人类驯服之前是吃肉沾荤,被人类驯服之后也没改掉这种习性。因此他反对白孩儿吃斋而且还坚持发扬狗的其它传统,不必拘泥于人类的准则。对此,老喇嘛当然地使用了否决权。他是白孩儿的发现者,又是这个三元素之家的首席主人。白海不能不承认他这个权力,只好暗中不服气地观看着发展。
白孩儿白天跟两个主人上坨子,陪他们拉大耙,晚上回来后在他们两个人被窝之间拱来转去,游戏翻滚。云灯喇嘛给它嘴对嘴地喂稀粥,喂菜汤。可是处在哺乳期的小狗老是哼哼叽叽地表示胃肠不满足,而且明显不见长肉。尤其是晚上-进他们的被窝,湿漉漉的小嘴老往他们胸脯上拱拥。有天夜里,老喇嘛从睡梦中被惊醒了,原来白孩儿正紧紧地咬住了他的乳头,拼命地吮吸呢。吮得生疼。得给它喂喂奶,它太小了。云灯喇嘛悟出道理。是的,得喂奶,等它长牙了还得喂肉。白海点头赞成,又不失时机地补充发挥。
你叫它啥名儿来的?云灯问。小喇嘛。白海答。
喇嘛不吃荤,信佛守斋。云灯白了他-眼。白海瞠目。心说,好个老喇嘛,真想把它培养成个小喇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