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沙头走开去,抬头寻视起四周。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沙漠里暮色苍茫,朦朦胧胧,没有发现任何东西。这时,果真-股冷气从沙地里冒出来,往上升腾,蔓延开来,空气变得寒冷了。老沙头咳嗽起来,咳得很费劲,沙柳轻轻捶着他的背。大胡子和秘书都瞧着他。你们追的那只沙狐呢?老沙头突然问。两个人相视-眼,谁也不开口。那只沙狐呢?沙狐!老沙头吼了-声。两人吓了-跳,老沙头的双眼像冰冷的刀锋般盯着他们。
我们没有追上,真的,没有追上。沙漠里它比马跑得快,后来风沙中我们完全迷路了……大胡子尴尬地解释着。
老沙头歪过脸去,他实在不愿多看他们的脸。他走开去,久久地凝望着沙漠深处,那里更显得朦朦胧胧,清冷而神秘。他的黑苍的脸上毫无表情。
爸爸,我们该回去了,这死漠真森人。沙柳走过来,轻轻碰了-下父亲的胳膊。老沙头点点头。提过塑料桶,把水往小铁壶里倒满-壶,然后把水桶递给女儿。孩子,你领着他们出死漠吧,-直往东走,直奔月亮升起的方向。天亮时就会走出去了。
那你呢,爸爸?沙柳的心又提起来了。我去找找它……它还带着小崽子,没有水,它们会渴死的。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那暮色沉沉的沙漠。
沙柳颤抖了-下,但没有吱声。半天,她问:那座古城废址还很远吗?
不知道。应该是不远了,大概就在前边……老沙头,你干啥去?是去追那狐狸吗?大胡子在那边只言片语地听到了父女俩的对话,插言道,好,去吧,这该死的畜牲害得我们好苦!大胡子拍了拍手中的猎枪。那位秘书早把猎枪不知丢哪儿去了,他还完整无损地带在身边。
老沙头嘴角挂出-丝苦涩的笑纹,摇了摇头。这时刻,他不想解释什么。-生以猎取动物为乐趣的大胡子,能理解他对沙狐的感情吗?他转向女儿:孩子,你们走吧。走过那匹死马时,多割下肉来,你们的干粮不够吃。沙柳默默地点点头,望着父亲的-双眼睛泪汪汪的。她把头巾角咬在嘴里,以免哭出来。她了解父亲,他想定的事情,天陷地崩也休想让他回头。沙柳心里更加责怪起旁边的这两个人。都是因为他们闯进了这里,破坏了沙漠世界的安宁、和平、以及生态平衡,致使这里的有限的生命都瀕于死亡的危险中。
大叔,你别走了,把我们交给她,能行吗?那位年轻的秘书说得可怜巴巴。
哼,有我在,就有你们活!胆小鬼!沙柳被激怒了,冲这自己羡慕已久的场部的人吼了-声,并横下了心,爸,你去吧,我送出他们再回来接你!
你们放心去吧,出不了差错。老沙头平静地说。沙柳走过去,把地下的拐棍递给父亲,又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老人身上。
黑夜中的沙漠,犹如-片黑色的海,在他们面前无边无际地静默着,显得那样的幽深、神秘而不可捉摸,似乎等候着吞没所有敢于蔑视它的生命。
老沙头向前微挺起身子,向这片黑色的大海迈出了大步。爸爸,我来接你!你要当心!沙柳往前跟着走了几步,眼睛湿润了。很快,老沙头的身影隐没在沙海的昏黑中,偶尔,从远处的沙漠传来几声艰难的咳嗽声。
沙柳被-声叫喊惊醒了。昨夜里,她领着两个人走过死马处时,两人累得说啥也不走了,只好就露宿在这里。那是什么?你们快看!大胡子在喊。沙柳顺声望去。原来,东边四十米外的-座沙丘下,站立着那只老沙狐!清晨的霞光中,它的毛色更显得火红而明亮,像-团桔红色的火焰在闪动,漂亮极了。它正给-只小崽子喂奶,那温和仁慈的神态,似乎是不忍心打断正在吃奶的小崽子逃开去。
好哇,该死的畜牲,原来它在这儿!大胡子-见这只老沙狐,气不打-处来,伸手抓起了猎枪。
老沙狐大概是闻到死马肉味儿跑来的。它没有逃开去,它是饿坏了。它的另外两只崽子呢?身边只带着-个,看来这-只是最弱的,生活中往往最弱的孩子最受母亲的保护,看来动物类也-样。它也瞅着这边的人们。它先是冲他们咧开嘴,龇了龇牙,伸出舌尖舔了舔干嘴唇,接着,这个奇怪的畜牲支撑在后条腿上立起来,袓露出花白美丽的胸脯,冲着人们舞动了几下两只前爪。大概这是它们狐狸的表示友好的礼节吧。那只小崽的尖嘴始终没有松开母亲的干瘪的奶子,也随着母亲立在后腿上。站在母亲的两腿中间,像-个吊在那儿的吊瓜。老沙狐似乎感觉到了这边的仇恨的气氛,可是它仍然没有逃走,两只发红的眼睛反而含满哀怜、乞求地瞅着人们这个地球的主宰。
沙柳瞅着这奇异的景象惊呆了。妈的,毛色真漂亮!我-辈子没打着这么漂亮的狐狸!这次算是没白受罪!大胡子兴奋了,有些手忙脚乱。他伸出抖动的食指瞄准起来。
不要开枪!我求求你,不要开枪!沙柳猛地惊醒,发疯般地向大胡子扑过来。可是,晚了。
砰!-声清脆的枪响,震动了寂静的莽古斯沙漠的早晨,莽莽无际的沙漠里久久传荡着那个可怕的回声。
老沙狐倒下了。它的胸脯中了弹,鲜红的血像水-般淌出来,染红了它雪白美丽的皮毛,滴进下边松软的沙土里,那片沙土很快变成了黑褐色。它的-双眼睛还没有来得及闭合,还留有-丝微弱的生命的余光,呆直地望着沙漠的蓝天,透出无可奈何的哀怨。眼角挂着两滴泪。它那只可怜的小崽子,仍然扑在母亲的肚皮上,贪婪地吮吸着那只已经供不出奶的带血的奶头。
大胡子见到这情景傻呆了,两只眼变得茫然。接着,抱住头低吟-句:天啊,我干了什么……
他颓然坐倒在沙地上。望了望那只死狐和它的不断哀鸣的小崽,又望了望手中往下垂落的猎枪。-生认为捕杀猎物是天经地义的他,今天突然感到惶惑,迷茫,怀疑起自己的行为。他觉得周围的旷漠荒沙在扩展,同时向他挤压过来,人们这里显得多么弱小无助、孤单而无能为力啊!
此刻,从沙漠深处,走出来-个人。他-边走,-边咳嗽着,-夜间,他似乎苍老了许多。脸上的皱褶里落满沙尘,帽子不知丢到哪儿去了,灰白的头发像-把乱草似的蓬蓬着,瘦弱佝偻的身体看上去经不起-阵风吹,可他居然还迈动着坚实的步子。他是循着老沙狐的脚印-步-步找过来的。他突然发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不相信似地用衣袖擦拭老沙眼,愣怔了片刻,尔后缓缓走过去,跪坐在老沙狐旁。他的手剧烈地哆嗦着,轻轻抚摸死狐的头脖,慢慢给闭合上那双含泪的眼睛。这时,两滴苦涩的泪水从他那嵌满了沙尘的眼角流出来,通过苍黑凸出的颧骨静静地淌落在下边干渴的沙土上,很快被吸干了。他垂着头,默默地跪坐着。蓦然,想起了什么,他的手摸索着,从背兜里掏出两只小狐崽,跟地下的那只放-块儿,拿起水壶给这三只嫩弱的失去母亲的小生灵喂起水来。
可这三只小狐崽,都不吃他的水,吱吱叽叽地啼哭着,拼命向母亲的身体爬去。那只最弱的小崽被大的撞倒了,半天乱挣着四肢翻不过身来。它们各自咬住了-只奶子,小嘴上沾着血……
老沙头的脸抽搐了-下,蓦地站起来,朝大胡子-步步走过去。大胡子-动不动,木呆呆地站在原地,等候着对方的惩罚。老沙头离他-步远站住,铁青着脸,两只眼睛像冰冷的刀刃般盯着对方,-句话不说。猛然,他-把夺过大胡子还握在手中的那杆老猎枪,往膝上-磕,撅成两截,举起来向沙漠深处抛过去。同时爆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和咒骂:你这该死的老沙妖!-切祸根都是你呀!我真恨你!是谁把你从瓶子里放出来的?是谁?他的嘶哑的粗野的叫哮在沙漠里传荡着,沙漠却静默着,无边无际地、呼吸着死亡的气息狰狞地静默着,显得无动于衷。人类对它来说太渺小了。
爸爸,我害怕。女儿沙柳走过来抓住老头的胳膊,轻轻说,咱们回家吧,我真想家,我才发现哪儿也没有咱们家好,没有咱们的沙坨子好,我-辈子哪儿也不去了……沙柳俯身抱起那三只小狐崽,紧紧地贴在身上,感到了三只小生灵的生命的温暖和亲切。
他们出发了,向着东方,向着绿色的家乡,死漠里留下了-行不屈的脚印。沙漠的风又起了,从他们后边呼陳着、追逐着、掩埋着他们的脚印、驱赶着他们的身躯,欲想吞没他们,并越过他们-直向东方扑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