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如此,在地方大学养成的一些散漫习惯总归还比较难改,对部队生活有很多不适应。比如喜欢夜里看书不熄灯,星期天早晨不起床,在连队这是不行的。部队的一日生活制度规定,该亮灯亮灯,该熄灯熄灯,营以下单位熄灯以后要求一片漆黑,最多会议室亮灯一小时,台灯也不许用,营里干部也不许偷着看电视。双休日理论上也能过,从周六下午到周日晚上,实际上很难落实,即使不全训,平时任务也多,272师这样的部队,应付上级检査特别多,有个小活动就把那事忘了,这么好的部队就几乎没有休息的概念。何况晚上还要点名开班务、连务会啥的,忙得很,累得很,紧张得很。平时带兵8小时之外也没有自由,地方大学生最不习惯。即使休息,除了打球玩扑克,互联网还不能上,顶多只能上上军网,那些内容对地方大学生感觉就是小儿科,又单调又形式。双休日干部请假可以出去一天,但还是下午4点以前必须归队。平时那些军校毕业的士兵提干的军官们、老兵们都很容易尿到一个壶里。爱学习也爱侃大山,没事的时候几个人围一个屋里神侃,更让刘建道觉得这部队闭塞,认为这些人是农民习气,浪费青春,是部队里的不正之风。所以有时候周末晚上一定要超脱地坐屋里,看会儿书,听听音乐。据说也在为考研做准备,要“曲线救国”。
所以连长霍孩儿就开始毫不客气地熊他了,蜜月期早过了,而这样的部队即使地方大学生也谈不上什么蜜月期,必须把他们当干部用。
那些从军校毕业和士兵提干的军官原本就看不上地方大学生,抵触很强烈,没了神秘感更不拿他当回事,班长都敢熊他,霍孩儿更是上来就猛熊。霍孩儿自身要求又严,基本上来说,到七连以后不久,对刘建道是每天一小熊,每周一大熊,每个月再来一次刻骨铭心地熊,每一次大的任务之前再分专题熊。熊得刘建道彻头彻尾夹着尾巴灰溜溜还是熊。
七连号称是集团军第一步兵连,兵们班排长们包括指导员对霍孩儿都非常崇拜,为自己有这样一个连长骄傲,绝对以连长为中心。所以兵们对副连挨熊绝对很少同情,吃苦惯了的穷孩子们同情谁啊,同情自己还来不及。老兵们都看过大学生找不到工作做传销的电视报道,都以为地方大学生也都这样儿,没啥了不起。
刘建道有时候被熊得也想扔了军装就走,但兵们想到的那些因素也不是不确实,父母几乎吃不上饭才供他读完大学,儿子赶上我军好政策,一下当了个军官,父母真是从心眼儿里为他骄傲,写信也好,打电话也好,刘建道从父母那种颤抖的感激口吻中都能感觉到了。所以他一次又一次也像很多挨熊的同类们一样忍住了,从内心中以一种特有的坚韧坚持着。没有将军梦了,大学生们有的想将来能往机关混,或者顶多干两年转业,安排个好工作,回头再来报复这帮文盲兵头儿,等着瞧吧,肚子里还是不服气。所以刘建道宣泄的办法也就是每次挨熊就记下来,悄悄把泪水咽到肚子里。总结总结,也有好处:
霍孩儿他们也不是没感觉刘建道在记什么,每次晚上大熊完了,就自己趴被窝儿打着手电记,连部的小兵也看得见。
兵室太冷,小演练也搞得累了,刘建道捂着被子流完眼泪就沉沉地睡着了,潜意识中也感觉到是星期天,睡得踏实,起床号也没听见。
975团这样的团队,干部只要在连队,星期天也不可以睡大觉的。不出早操,早晨战士们照样起来跑五公里,跑三么里,拉单杠,做俯卧撑,这些基本的体能课目就像吃馒头一样,早上一顿,晚上一顿。步兵的基础主要就是体能,像975团这样过硬的团队,军官和兵必须具备超强的体能,没有自身的高度自觉性,硬逼硬练,那就根本不可能达到这支部队的要求。
兵们都热气腾腾地跑完回来,有的都穿着圆领衫,天空飘起小雪花都不怕。整完内务洗漱结束,离早饭还有不大一会儿,值班排长把官兵集合在连队门前,开始温习《青藏高原》,刘建道竟然还在呼呼大睡,真睡着了。
霍孩儿和肖建军都在院子里站着,等半天刘建道还不下来,霍孩儿就有点火3嚎完了,值班排长重复一遍报告程序,霍孩儿走到队前,挺着脖梗不点名批评了一下:“提一个要求,开训以前,我们每天早晚都练习《青藏高原》,可有人说这是女声歌曲’不适合连队唱!”
指导员站在队列一侧,也喊了一嗓了:“这个同志竟然还在睡懒觉……他以为还在上大学啊?整天自己把自己扔在被窝儿里!”
兵们都明白,哄一声笑了。肖建军虽然没霍孩儿身材那么标致,尤其敞着领口时,总让人感觉那些胸骨有点向前突出。但是能当七连指导员,能力也不是闹着玩的。肖建军虽然在军校学的是政工,军事素质却绝对不含糊,那么瘦的小个儿,五公里跑17分,达到国家三级运动员水平,在全师指导员中小有名气。
“还四部……四部什么?”霍孩儿提高嗓门儿说。
“四声部!”值班排长立正说。
一会儿早饭号音响了,兵们跑着吼着站好队。刘建道还是没下来。几个排都站好队了,排长们也都在,就缺副连K。霍孩儿真有点火了,以为昨晚熊他狠了,故意闹情绪,借着星期天不起床。霍孩儿站在队列一边喊一声:“二排长,给我报数!”
二排长重新喊口令:“全连都有,立正--向右看--齐!报数!”几个排的兵们以蒙古“呼麦”般各具风姿的吼叫声报完数。二排长重新喊:“稍息--立正!”跑过去向连长报告,“报告连长同志,全连应到人数117名,实到116名,只差一名!”
“稍息吧!”霍孩儿重新走到队列前面,用那种很强的责任感吼道:“开饭前讲两个问题,稍息!一、七连哪有过这样的事?上战场打仗牺牲了很多人,第二天伤员能动的都坚持出操。练歌半小时快结束了,副连长还躺被窝儿!二、咱们七连就差他一个,他最老?他是大学生?大学生干部也不光他一个,本科生还有很多!我和指导员都多次进过陆军学院!食品发酵了不起啊,对得起咱七连的荣誉吗?对得起咱七连的先烈英雄吗?”
“对--不--起……”战士们声嘶力竭地叫唤。
指导员在旁边也喊:“他怎么会最老吗?多少先烈比他老?战争年代我连有5个指导员都牺牲了!班长还有比他老的哩!”
“这是啥球事儿?学食品发酵的也来当副连长,还整天把自己扔在被窝儿里,啥精英?”
“菜鸟中的精英!”有的小排长喊。
“非把我们这支连队搞垮了不可啊!”小班长门也喊。
“球!”霍孩儿脆当着兵们也说熊话了,“谁不知道这帮大学生咋回事?什么高层次人才?真正一流的大学生弄不来,硕士都不够一半儿,搞些杂牌军给连队充数,自己还酸得了不得了!”
“从国外回来的还治不了一个地方大学生,这哪像七连连长的脾气?”娃娃脸的小排长也笑着起哄。
刘建道还没动静。霍孩儿终于按捺不住,野劲上来,站在队前梗着脑袋下达命令:“值班员!一个班一个班给我到副连长门口集合喊口令,一人在他门上跺一脚!”
肖建军还没来得及阻拦’小兵们“啊”一声,一窝蜂跳着蹦着就冲上楼梯,施加高战之同党小辉王魁冯飞许冲冲马碟片路动李雷雨一个跟一个,你争我抢,懂事不懂事的都冲上i,一个个轮流在副连长门上跺着脚,哐一声,哐一声,还伴着鹰一样的响喊。
老兵们本来就闹情绪,连长、指导员也不管了,都放厥词:“操,部队院校都关门,以后难道都从地方招军官了吗?地方大学生真的就那么好吗?我很不服气!”
“好个狗屎,缺乏纪律性,根本4、了解基层,娇生惯养,我们军人还没了进军校的敲门砖!”
“不要灰心,是金子会闪光的……”刚从陆院毕业的小排长们乐滋滋的,对地方大学生上来就比军校生级别高不服,鼓动着小兵们尥蹶子。
这些兵从来都不怕把宿舍的墙震塌了,小排长一刺激,老兵脾气更大:“什么地方大学生,地方大学生毕业找不到工作还不是照样做传销,传销早晨还带操呢!到部队来就不出操?牛皮啥?”
“我们连的老兵回家找不到工作都不干传销,忘不了自己是党员,在家铲大地也比大学生有骨气!”
刘建道今天早晨是真睡实在了,年轻,在大学里经常夜间上网白天躺在宿舍大睡,有那种抗干扰能力。加上这几天的疲劳,练歌一点都没练醒他,连长指导员骂也没听见。跺脚可不得了,终于惊醒一下吓得跳起来,以为又紧急拉动,丢了被窝儿跳下床,光脚哆哆嗦嗦站地上,迷迷糊糊听见外边乱哄哄,仔细一听都在自己门口,这才感觉到强烈的羞辱感,想冲出门去又不好意思,连长指导员明摆着又在整他,干脆又钻回被窝儿捂耳朵。
“以后通信员也不许给他打饭,谁见他也不许搭理他,我看他以后起床不起床……七连不要这样的官儿!”霍孩儿真恼了。
刘建道这回也听清楚是连长指挥的了,一冲动也不知哪来的胆,套上军装把窗户打开,冲霍孩儿喊:“哇拷,你喝大了!不过一介武夫,一帮文盲兵,我没必要跟你们一般见识!”
“噫?”小排长瞪眼看着他笑道,“开始骂人了!”
“他还骂人哩!”霍孩儿也瞪眼了,“你没必要我更不必要,我看谁敢搭理你!”
“不是谁敢搭理我,是你们早晚都得求到我的手下!狗儿可恶!老子现在跟你握手你不握,将来狗儿都来抢着跟我握!”刘建道气咻咻地四川话全出来了,跑到楼下,看来肚子里还是一堆的不服,谁也不理,自己荡着毛料军装里两条并不强壮的小腿往饭堂走。
“噫?到这地步说话还很牛皮哩!谁是一帮文盲兵?还当我们一不小心扼杀一个将军怎么的?嗯……”肖建军瞪眼看着刘建道那小背影儿。
“将军是狗屎!”刘建道一放胆骂起来。
“嗯,还走下楼了,我们还以为摔净的下来了!”王魁也用四川话逗他。
“什么是摔净的?班长?”
“光身子!”
“好家伙,牛皮大了!通信员,记住点儿,除了连长那两条我再宣布一条:从今天开始,我们连队干部都到班排和战士一块住去,立刻把副连长被子搬到一排兵室去,我看你还看书!”肖建军也真火了,带着那种牛哄哄的指导员口气吆喝道,“和中国人民斗心眼儿,玩死你!”
通信员和文书一咧嘴:“是,立即执行!”
吃早饭的时候,刘建道大刺刺坐在连部的长条桌上,跟连长指导员对面,就是不吭气。
霍孩儿和肖建军都火了,就坐在刘建道对面商量说:“他不给咱吭气,看谁见他敢吭气!”
果然吃完饭兵们一见刘建道都扭头就跑,连部通信员也不给他打水,刘建道到哪儿,哪儿的兵见他就跑。
在屋里待着挺冷,开水也没有,这时候更不好放下架子自己去打。刘建道却也上了拗劲,冷也忍着,渴也忍着,好在上中学就苦惯了,还挺有忍耐力,就是不跟这些家伙同流合污。搞得霍孩儿和肖建军也很别扭,看他出出进进就难受。霍孩儿也不能放任自流,干脆又瞪起眼给他下了个命令到猪圈待着去!”
“干啥子?”刘建道以为又羞辱他。
“干啥子?副指导员还没配备,农副业生产也是你的责任,跟饲养员轮流值一下班’看着咱们的小猪仔,别让人偷了!”
肖建军也说:“别以为这些小事没什么了不起,知道吧?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
刘建道倒很乐意,目前他还不想逃跑。顺着路向营房后面的山坡,走到了团里的菜地和猪圈,那儿树也多,比较僻静。一股饲料的酸甜味让他回忆起家乡和大学生活,心里很伤感,痛痛的。各连队的猪圈和蔬菜大棚都按编制序列排着。走进七连养猪和种菜的战士住的那间小屋,里边没有人,内务也整得很干净,桌上的杯子里开水还冒着热气,刘建道端起来喝了个干,掀开兵的内务又倒下了,趴那儿哭起来。
七连的正式猪倌儿也是个老兵,二级专业士官单亮,从去年下半年海训的时候就被集团军调去,到各单位传授种植俄罗斯菠菜,刚完成任务,连队照顾让他直接回家找对象去了。早晨归队刚下车,还没进连队就回到菜地和猪圈,看看自己久别的俄罗斯菠菜和良种小猪。他以前一直没见过这位大学生副连长。
单亮结结实实长得很糙,却很能干,在家就会种菜做豆腐’领着代替他的小兵交接完工作,自己回到屋里,想把从家里带的土特产提上,再到连里报到。进屋一看,一个挂着红牌的干部趴床上睡觉,搞得内务那么乱,不高兴了,喊了一嗓子:“干什么的?星期天就跑猪圈来睡觉了!”
刘建道爬起来一看单亮,也不认识,赶紧用袖子擦擦眼睛说:“你是干什么的?”
“七连坎事班副班长单亮!你是刚调来的干部吗?伙汁?哪个单位的?”单亮看见这些红牌牌年龄比他年轻得多,也看不出中尉少尉的,也没打敬礼。不过还是顺手给他递根刚从家里带来的香烟,“伙计,刚毕业的大学生?哪个学校的?”
“四、四、四、不会抽!”
“四医大学兽医的?我说怎么星期天跑这儿来睡觉……”单亮咧个大嘴笑了,也挺喜欢打听事,“刚分团后勤的?兽医也好啊,分到野战部队进步快,也不错!你们知道不,最可笑的是,咱们部队还来了一批地方院校大学生,俺连还来了一名学面包发酵的副连长,你听说过没有?”
刘建道一下又愣了,难受得又想掉泪,憋了半天才苦笑着说:“老兵,狗儿你这话可真让我铭心刻骨,我就是你们说的学面包发酵的副连长哟!”
“哇……噻!”单亮在集团军走一圈儿还挺酷的,“哇噻……看您那么年轻……您这4、挺有责任心的吗?星期天还亲自到猪圈检查工作?”
“责任心个屁!连长让我来跟你们轮流值一下班,看着小猪仔!”“哇噻……咱们连长会搞!新买的小猪怕偷,一买来就得加岗,每晚一个班,每人一个小时,这么窝囊的事也让您干?哇噻……到部队来是有点接受不了?副连?”
“半夜给猪站岗?好啊,狗儿……没关系!”刘建道恨得咬牙切齿。“我在集团军执行任务这么长时间,电话也没给您打过,按说没有副指导员,农副业生产直属您领导,听说您比较不讲究等级观念,没架子……”单亮赶紧握手,又倒开水又搬马扎,拿出旅行包里的花生啥的搞了一桌子。
“没架子也是我们的弱项啊!”刘建道坐马扎上,抓把花生,摆出一点架子,“老单,我学的专业是食品发酵,不光是面包工作!别人说我没用可以,你说可不行,没发现你的大猪长得快了?妈的就是我给你搞的综合发酵饲料,提高了糖分和蛋白质,没闻到香味儿吗……”
单亮却不想认那个账,完全知道副连目前的地位怎么样,也想教训教训他副连,能上大学为什么不学军事高科技?学发酵,那不白浪费父母血汗钱哩?哇噻,当个导弹专家,穿着白大褂按着电钮打仗,都是团级干部,薪金还多……”
“人的命运是没法选择的,班副儿,要不你怎么喂猪!”
“在理儿,人这辈子就那点故事!当兵几年来有很多遗憾,”单亮也搬马扎坐下来有点内疚地感叹,“最遗憾的是去年没能看到大海……今年要再搞海训,副连你一定给我个机会,起码回炊事班正而八经当副班长!军事技术各方面我在七连也不是夹夹巴巴的,武装五公里进过全连前20名……”单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笑嘻嘻拉近乎儿,“副连,给你看看我未婚妻,老兵退伍以后回家谈的,还是个代课教师,照片当时给连长寄回来,拿给团长一看,气得不轻,说那啥的真恼火啊怎么整的,现在士官找的对象都比军官们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