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子的童年
凌子,原名叶向真。今年四十开外,面容清癯,高挑个儿,为人爽朗,热情,坦诚。她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女导演。近年来,她编导了着名剧作家曹禺的《原野》,富有浓烈的湖南地方色彩的《风吹唢呐声》和轻喜剧《三宝闹深圳》等反响较大的影片。她是叶剑英元帅的女儿。她的兄弟姐妹均在政界,军界工作,唯独她选择了文学艺术的道路。她的抉择,不能不说与她童年时的经历与受到父亲的熏陶有关。
1946年秋天,国共谈判破裂,内战重新爆发。蒋介石指使胡宗南部队,穷凶极恶地进攻陕北革命根据地。
刚刚懂事的叶向真跟随父亲离开延安。他们乘坐的军用卡车中途抛锚了。天上飘着蒙蒙细雨。阴沉低垂的苍穹下,放眼望去,一片灰白迷茫。
父亲背着女儿小向真,在泥泞的路上艰辛跋涉。小向真静静地趴在父亲的背上,似睡非睡,歪着小脑袋,望着前方。父亲微微的喘气声和脚板下泥水吱啁吱啁的脚步声,清晰,好听,象是一支轻轻的小夜曲。她享受着父爱的温暖,也体味到父亲的辛苦。
“爸爸,我自己走。”
“你还小。长大了你就可以自己走,自己去打天下……”
他们过黄河,入山西。走走停停,有时在野外露宿,有时在老乡家里借住几天。
战乱的日子,紧张疲劳。但小向真见父亲仍然那样爱看书,爱咏诗。
在一盏昏黄的小油灯下,父亲坐在桌前聚精会神地读书,手里拿着一支红水笔,在字行边边上时而点点,时而划圈。小向真觉得挺有趣。
“是圈圈。”见父亲的笔尖要在书页上移动时,她便在心中暗暗猜谜。可是,她猜错了。父亲笔下出现的是点点。猜来猜去,总有猜错的时候。玩了一会儿,她觉得没有意思了,心眼儿一动,把自己头上扎的红头绳解下来,在父亲的头发上扎起小辫子。在战争年代,叶剑英元帅只把小向真一人一直带在身边,其他儿女都分别寄托在亲友或老乡家中。所以,小向真与父亲的感情越发贴近,最敢与父亲闹着玩儿。
“牛妞,别淘气。”父亲叫着女儿的小名,“爸爸给你念首诗。”
“太好啦,快念。”小向真拍着巴掌说。
“出得门儿把门带,只怕牛儿吃铺盖……”
“什么?铺盖,牛儿怎么吃呀?”
“老乡穷呀,没布没棉花做被褥,只有拿稻草麦杆儿当铺盖,这不,牛儿爱吃草……”
可不,向真他们走过的许多地方,老百姓都很穷。兵荒马乱,天灾人祸,这些情景,有爸爸讲的,有她自己亲眼看见的。在潜移默化中,她慢慢懂得父辈们闹革命的道理,明白了老百姓对八路军为什么那么亲,亲如鱼水……
行军每到一个地方,小向真常与老乡的孩子交朋友,一起玩“跳房子”,给他们讲父亲讲过的故事。
有一次,他们住在一个小山村,村边山上有座寺庙。村里的孩子告诉小向真说,庙里的神会显灵。
“不!这是迷信。”小向真说,“爸爸讲过,世上是没有鬼神的。要不,它们怎么不显灵,把坏人通通治死,让老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是吗?”
“神是人造出来的……爸爸讲过一个故事……不能靠神来救我们,得靠自己救自己。”小向真俨然象个大人,对小朋友们讲起革命大道理,“咱共产党,八路军就是要领导老百姓去解放自己,寻找好日子……”
每到一个地方,逢队伍要开拔时,村里的老乡都会连夜赶制一些“小面人”、“小动物”等面食送给小向真,让她在路上当干粮。老乡们那热情的脸庞,几年后,几十年后,依旧深深地烙在她的记忆里。
小向真坐在高高的战马上,跟随父亲北上,穿过万里长城,出了雁门关,来到塞北荒原。一眼望去,烽火台,狼牙山,历历在目。
“这就是杨家将抵御外族入侵的一个古战场。”父亲对女儿说。小向真早已听父亲讲过不少杨家将的英雄故事,所以一见这个古战场,心情格外兴奋激动。
“杨令公那么厉害,为什么会在这里战败呀?”
“这个历史很复杂。那时,有些人不齐心协力,朝廷里又有坏人,内奸。杨家将孤军作战,被包围,粮尽人乏。杨令公就是在这里被俘的……”父亲说。
“原来是这样。”
“对。做什么事情,都要大家团结一条心,才会成功。”
望着夕阳如血的荒原古战场,望着迷茫蜿蜒远去的万里长城,听着父亲讲述的历史故事,小向真似乎一下长大了好多。
父亲带领的队伍在山西四处转战。银灰色的山间小路,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而去,宛如一条时隐时现的飘带,慢慢消失在远处的群山峻岭之中。
风啸啸。雪飘飘。夏天的山区竟如严冬一样阴沉,寒冷,凄凉。
“爸爸,大夏天的怎么下起雪来了?”小向真惊奇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是的,老天爷发怒了。”父亲风趣地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不过古代有些文人就借这种自然现象抒发他们的心声。古代有一个女子叫窦娥,受尽冤屈,上刑场时已是六月天,老天爷为她鸣冤叫屈,当即下了一场大雪。现在,蒋介石不听共产党的劝告,又发动内战,老百姓陷入苦难深渊,老天爷也发怒了……”
“真是蒋该死!”
在五台山地区的一个小镇驻扎期间,父亲从市场上买了一些老百姓收藏的古代文物,有小巧的陶器瓷器、小佛像、绢画……
“这是唐代的。”喜爱文史的父亲,指着一幅绢画,感叹万端地对女儿说,“国家连年战乱,多少文物散落在民间,流失损坏,寺庙被砸被毁。等胜利后,一定要好好收集整理文物,修复古迹……”
“爸爸,我长大了也要参加这个工作。”
“好,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从这些文物中可以研究我们民族的历史,可以增长很多知识。”
从文物的流失,想到国家的灾难,民族的未来。叶剑英夜深难寐,心潮起伏,挥笔作诗。
千年古刹千年债,万个金身万姓粮。
打破禅关惊破梦,未妨仇恨是清狂。
荒凉殿宇有啼鸦,稀世藏经灰化也。
昔日庄严金佛像,而今流落万人家。
南台山上白云低,人在云中路径迷。
可有神工能扫雾,让吾放眼到平西。
“爸爸,你写的是什么呀?”女儿指着父亲的诗稿问道。
“我在想,什么时候我们能解放北平、天津?”父亲望着窗外沉沉的天色,“什么时候能解放全中国……”
艰苦的生活经历和父亲的陶冶、熏染,使年龄尚小的向真聪慧、早熟。她朦胧地悟释出“让我放眼到平西”,指的就是解放天津、北平的意思,她明白父亲在忧国忧民,父辈历经的革命道路是漫长坎坷的……
1949年,叶向真跟随父亲向着和平解放的北平进发。
北平,对小向真来说,并不生疏。1946年国共两党谈判时,她曾跟着父亲来到这个古都生活过一段时间。
那时,她和父亲住在景山公园街的“叶公馆”--中共代表叶剑英的住所。
白天,父亲率领代表团去北平饭店(现在的北京饭店)或协和医院进行谈判。小向真与她年龄相近的小戴晴(即现在的女作家戴晴)留在家里。戴晴的父亲是叶剑英的亲密战友。戴晴的父母为革命牺牲后,叶剑英同志收留了她。
这一对小女孩儿异常淘气。有时,她俩跟着一些叔叔跑到谈判的大楼门口玩儿。她俩看见门前一边站着八路军的岗哨,一边站着国民党军队的岗哨,觉得好奇,总爱做鬼脸,闹着要进去,但哨兵怎么也不放行。遇到开茶话会,她俩就可以跟着父亲进北平饭店,在茶话会上看节目,听荣高棠叔叔唱京韵大鼓,吃点心水果。
北平谈判破裂后,小向真跟着父亲又撤回延安。临离北平时,在机场飞机起飞前,父亲对记者发表谈话时说的一句话,深深地刻在小向真的心上。
“看谁笑在最后……”
父亲的话,千真万确地说对了!
新中国成立后,小向真在北京读小学。她依然很喜欢听父亲读诗文,讲故事。父女感情甚笃。小向真爱丢三落四,常常为找不到自己的东西而气恼。
“牛妞,不要懊恼。”这时,父亲就会诱导女儿道,“来,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呀?”
“先教你两句诗: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
“怎么讲?”
“古代,有一个穷书生前去京城赴考。坐在船上,一路没啥可吃的,一只熟鸭蛋吃了好些天,挖完了还在细细掏,舍不得扔掉。突然,水面吹来一阵清风,把他手上的鸭蛋壳吹掉到水面上。穷书生惋惜地望着飘去的蛋壳,叹息又叹息……”
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小向真已笑弯了腰,脸上的愁云顿时消失了……
叶向真从小与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高中毕业时,她萌生了投考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念头。而且以最高的分数被录取了。父亲知道这个消息后,感到很意外。
“你不是说过,将来要当米丘林吗?”父亲觉得女儿应该去攻读农医,文学艺术最好作为业余爱好。
“是的,对农业技术我有过向往,但我觉得自己对文学艺术的感情恐怕更浓烈些。”女儿说,“不过,搞文学艺术也得有其他学科的知识呀……”
对女儿的志向,父亲不愿过多地干涉。一直到八十年代初期,凌子编导的影片《原野》受到海内外赞誉后,他才真正相信女儿确实有这方面的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