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猴子金色的长毛往下淌,有猴子顺着脊背为对方捋水,捋一把将掌上的水甩几下,动作与人十分相近。一只大猴在各个家族间游走,应该是这个群落的统帅,它很有风度,不慌不忙地巡视着他的臣民,走到哪棵树下,哪棵树下的猴子便纷纷起立,迎接它们的王的到来。猴王摸摸这个的脑袋,拍拍那个的肩,于是那些被摸了脑袋拍了肩的便很有了光彩,更加巍巍站立,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敬爱的王。猴王在哪棵树底下坐下,这个家族立即受宠若惊般地一通忙乱,母猴们趋近上前,搔首弄姿,极尽殷勤,公猴远远站立,毕恭毕敬,不敢造次。一只小猴,淘气攀树,从树枝上掉下来,一声尖叫,整个猴群为之所动,轰地一下围过来,将小猴围在中心。猴王走过来,拨开众猴,将小家伙抱起来反复验看,确认无伤,背上它上树去了。
岩石底下一民工感慨地说,头回见,简直跟人一样啊。
泰山老汉说,你以为?你们年轻人没见过的多了。奉山老汉说这些猴子今天到营盘梁绝不是白来,是给烈士送行来了。七十年前它们为这些人送过葬,为这些人整整哭泣了一宿,是多么仁义的东西啊,人都没做到这一步!
有谁说,死在这儿的也不全是红军。
奉山老汉说,可他们全是人,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猴子们不管你是哪拨的,是什么党,就像人对猴子的分群不感兴趣一个道理,无论是猴还是人,都是太阳底下的活物。
长社觉得奉山老汉说话没有把门的,在老汉的嘴里,革命和反革命、人和畜生被搅成了一锅粥,都成了“太阳底下的话物”,什么话!凭这一点,老汉就永远当不了村长。
雨下了近两个钟点才慢慢停住,到处都湿漉漉的,父亲来到土坑前,将一块老旧的包袱皮在湿地上铺了,再次进到坑里,从泥水中将他认定的骨殖一块块捡出,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皮上。长社看见父亲的双脚踩在脏臭的水里,裤管湿了大半截,花白的头发在坑沿一起一落地,心里很不落忍,他要替父亲干一会儿。父亲不让,父亲说这该是儿子干的事,他到今天才来,已很对不起他的父亲了。
长社只好和大家一样,站在坑口上看,被捡出来的骨头已经糟朽,横七竖八地支棱着,长社想象不来,这些带有浓郁霉腐味儿的乱七八糟骨头,会和一个鲜活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会和他,侯家坪村长侯长社联结在一起。
多么的神奇,多么的不可思议。
许久,父亲才从坑里上来,跟奉山老汉一块儿摆弄那些骨头,一块一块地数,最后说还差两块锁子骨,又下到坑里去找。
父亲要把祖父完整无缺地带回去。
那群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没了踪影。
有人说长社的祖父早就是地下党,是红军在傥骆道上的交通员,汉中宋掌柜的药铺是共产党的秘密联络站。侯家祖父若活着,论资格,再差也应该是中央级别的人物,可惜死得太早,让侯家的子孙没得着济。而今,“中央级别”的孙子侯长社在秦岭深山当着村长,每日的工作是催粮要款,组织生产,计划生育,兴修水利,管的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想想似乎不太合适。现在中央级干部的孙子哪个还在家乡当村长呢,一个也没有。
乡亲们议论,长社的提拔也就是明年的事,不谈家世,单说能力,能跟长社比的也不多。侯家坪虽然穷,但长社领着大伙在努力地干,种山朱萸苗子,点木耳,栽天麻,再等三五年就能见成效。三五年后的侯家坪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在经济上提不起来,那时他们的村长说不定早就提拔到县里去了,有能力的人哪儿都想要。这样的说法在村里传得很开,大家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避讳长社,长社听了就装着没听见。
骨头背回来了,小包袱一直在堂屋“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供着,祖父的新墓由县民政局拨款,建在侯家屋后的坡上,在院里一抬头就能看见。山里有汉白玉矿,就地取材,没花多少钱,只用一个月便修成了。写墓碑时候,在“红军战士”和“革命烈士”的叫法上,长社和父亲颇有分歧,父亲主张前者,长社赞同后面,最终还是依了父亲的,因为墓里要埋葬的毕竟是父亲的父亲,不是长社的父亲。虽只是遗骨,长社父亲还是坚持做了很正规的棺材,下葬的时候,父亲将那些骨头按顺序一块不错地摆了,盖上了红棉被,又将祖父那杆老式猎枪放了进去。这杆枪原本应该随同村里许多猎枪同时上缴,因为属于革命文物,再说也坏得不能用了,破例留了下来。有时候村里小学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就将枪借去,成为很重要的教具。所以,村里无论是准,对这杆枪都非常熟悉。长社看父亲将革命教具也埋了,便揶揄说,背着枪到那边还要接着打仗吗?
父亲说,你懂个屁。
安葬这天,副县长,县民政局长和乡长都来了,送了花圈,奉山老汉作为生前好友,被捧为上宾,坐在副县长的右边。小学校吹起了鼓号,村里放了鞭炮,一时惊得山里的雀儿乱飞,久久落不下来。全村人都来帮忙捧场,但凡沾了点儿亲的都穿了孝服,白花花一片,很是轰轰烈烈,好像侯家的老祖父是昨天才去世一样。县长说,侯德丞同志是全县参加革命最早的老先辈,是侯家坪的骄傲,是秦岭大山的骄傲,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
长社父亲作为孝子表演也十分到位,磕头上香,上供烧纸,一丝不苟。长社虽然跪在孙子的位置上,心里一直在犯别扭,他想,天知道汉白玉碑石下的骨头是谁,也说不准是哪个民团混混,硬是让老头子背回来当了先人。
女人们在厨上忙活,村长家过事,谁能不出来帮一把?大碗的臊子面让官员们吃出了秦地面食的水平,都说是借助了老红军的光,这顿饭实实是侯家的老祖父请的。官员们离去的时候,副县长单独把长社叫到一边,让长社星期一到县上来一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长社问什么重要的事,县长说来了就知道了。书记凑过来开玩笑说,侯村长,你现在也是革命后代了啊,星期一路过公社,我拿吉普车送你进城。
长社脸一红,很有些不自在,心里倒是喜滋滋的。他偷偷瞟了一眼“红军战士侯德丞”的墓碑,墓碑上的字迹通红鲜亮,光彩照入,让人振奋?想及下面那灰暗陈旧的骨,觉得世间很多事情,外表和内里都是不一样的。
奉山老汉悄悄对长社父亲说,这回长社要进步呢,德丞一到家,侯家的势就起来了,挡也挡不住的。要是早些年回来,情景会更好……唉,什么都是定数。
长社的父亲只是“叭叭”地抽烟,不说一句话,从营盘梁拾回来的那块籽玉已经被父亲擦得锃亮,拴在了烟荷包上,成为了父亲的一部分。
长社的媳妇玉芝是精明人,她不失时机又很自然地往主要领导的车里塞了不少核桃、柿饼、香菇、木耳,跟司机们说都是山里的土特产,都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
要人们走了,忙碌热闹的一天过去,侯家坪静了下来,新立起的“红军坟”在夜色中默默地注视着小小的村落,注视着它脚下安睡的子孙。长社躺在炕上,身子来回地翻。媳妇问他怎的了。他说热,说被里有个跳蚤老是在咬。于是两口子起来掀开被捉跳蚤,折腾了半天,也没逮着。玉芝忽然问长社,县上是不是要把他调上去。
长社说,你别瞎猜。
玉芝说,看县长那神态,很认真的样子。
长社说,女人见识,你懂什么?提拔干部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哪儿有从村直接越级上县的。
玉芝说,要越级也不是不可能,陈永贵还不是从大寨一下奔了北京******,你问问全县干部,他们谁的先人是红军级别。就是乡长也要拿吉普送你进城呢,他是巴结你。
长社说,也就是咱爹跟那个多事的奉山罢了,抱回堆烂骨头就当爹,鬼知道它是谁。
媳妇听了不高兴,说,长社你是聪明还是糊涂,埋下的骨头它不是先人也得是先人,以后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长社说,我不是就眼你说嘛,跟爹我都没敢提这碴儿。
玉芝说,星期一上县你要收拾利落点儿,别让县上干部小看了。
长社说,八字没一撇。多半是要给发救济粮的事。
玉芝说,发救济粮也要通过乡里……
两口子一时都没了话。孩子在奶奶屋里哭,长社媳妇想过去看看,懒得起来。外面起了风,刮倒了院里什么东西,媳妇推了推长社,长社翻了个身,打开了呼噜。
长社媳妇很久没睡着,山坡上传来麂子一声紧似一声的鸣叫,月亮从云彩里钻了出来,照得屋里屋外明晃晃的。她想,明天得到供销社买点腈纶线,再给男人钩俩领子,买什么色儿的呢……还得买两个很城里的针织裤头,长社内里穿的大花布裤衩,万一住招待所让同屋人看见了,太怯,太掉价……城里人,眼光毒着呢。
侯家坪的人在等雪。
秦岭山地的大雪一般下在第一个数九的中段,时间提前错后,差不了三四天。
男人们焦躁地围坐在火塘前,抽着烟,等待着村长发出出发的命令。多少年没干过逮猴的营生了,原本以狩猎为主的山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杀戮和血腥。
长社星期一直接从县上领回任务,今年春节以前,要为市动物园捕获六只金丝猴。这是经过国家批准的,有上级红头文件和印章,有国家林业部门的具体批示,只捕六只,不许多也不许少。侯家坪是金丝猴活动的中心地区,据林业方面调查,附近山上至少有三个猴群存在,每群都在百只以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侯家坪村长侯长社,是最合适不过的,侯长社的父亲侯自成是老猎手,五六十年代带领着几个大队围剿金丝猴,一次能逮数百只,经验相当丰富。那时候逮猴的目的是为了剥皮,一张金丝猴皮可以卖三块钱,是生产队的一笔副业收入。山里的生产队每年冬天都要逮猴,就跟平原上的农民每年秋天都收柿子似的,平常极了。逮猴必须团队行动,一家一户逮不到猴,人员的安排,队伍的随机调动,坚韧的耐力,适当的时机,很有讲究,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事。现在国家不让逮猴了,就不逮了,猴们也知道了国家的政策,开始大模大样地在林子里蹿来蹿去,糟蹋山民的庄稼,抢摘果树的胜利果实,谁都不怕。山民对这些家伙很讨厌,又奈何不得,因为它们个个身上都背着国家给发的“免死牌”,成了真正的“齐天大圣”。
长社跟交代任务的领导说他父亲早就不打猎了,这次怕帮不上任何忙。
领导说,猎不打了可经验还在呢,三国的诸葛亮也不是回回都冲锋陷阵的。
长社说,你不知道我爹,他倔。
领导说,你爹是老党员,他倔不过国家下达的任务。
长社想的是领导还会给他说点儿其他什么“重要”事情,可是领导却问他还有什么事情。他说没有了,领导就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社也不得不站起来。领导说,之所以直接将长社找来交代任务是事情太重要了,这件事政策性太强,交给侯家坪是对侯家坪的信任。末了领导拍着长社的肩让他好好表现,说组织上对他是十分了解的。
上级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长社的心扑腾了半天,揣摩了一路,一直到家,他还在咂摸这“十分了解”的意思。
长社回来立即传达了上级任务,将红头文件一字不差地给大家念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很兴奋,尤其是男人们,多少年不让打猎了,这回上头给命令让打,自然是很过瘾、很正当的“工作”,有人提出,当年政府将猎户的枪都收了,现在要逮猴,应该返还回来。
长社眼一瞪说,动物园要的是活猴,不许使枪。
有人马上接上说,不让使枪就得砍树,要不怎能将猴围住。
长社看了看说话的人,是村里的老村长侯永良,按辈分长社应该管他叫“叔”。长社说,永良叔,树也不让砍,不能为了逮猴就毁林子。
侯永良看了长社父亲一眼说,不让使枪,不许砍树,怎样逮法,空手套白狼吗?说完,又扫了长社父亲一眼。
长社父亲没有说话,将烟袋锅在火塘沿上狠命地磕。
长社说,所以说任务非常艰巨,所以县上才交给我们侯家坪。要是让使枪,派几个解放军不比让我们干省事。接下来长社宣布村委会研究结果,男人在雪下来之前钉木头笼子,侦察猴群情况,女人们为捕猴队预备干粮,为捕来的猴子准备食料,大雪一下,山上没有吃食,猴子自然会向山洼移动,向村庄附近靠拢,瞅准机会将猴群引诱到村东那块小空地,又冷又饿的猴子必定精疲力竭,再一举“歼”之。这个“歼”,特别说明只许使用棍棒、口袋等家什,只许击昏,不许伤及性命,注意事项一二三……
侯家坪的男人们听了许久没人说话,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干的差事,现在不是过去,那时候逮猴是边围猴边砍树,逮一群猴要倒几片林子,最后的围歼是枪支棍棒齐上,在包围圈的狭小范围内,人猴大战,热血飞溅,双方都拼出最后的力气。农民要的是猴皮,所以将所有的猴一律往死里打,不允许一个漏网。那时候是大队,公社组织的,这样的活动得几个队联合起来人力才够。报酬是丰厚的,逮一天猴不论男女,不论逮到的还是逮不到的,都给记十五分工,尽管一个整工分(十分)才折合人民币三毛钱,可是连着干十天就是四块多,再加上猴皮的分红,不少呢。所以那时候逮猴,对农民来说不啻一个冬季的欢乐节日,人人都踊跃参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