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高氏在日本妇女的“攻击”下惊恐无助,面对着不断向她发问的白脸红唇,面对着那些鲜亮美丽的衣裳和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水气息快要窒息了。有人问她在王家庄祠堂里,初次被日本人****时的感觉。
张高氏说,靠山屯村道边的榆树让雷劈了,劈出了一窝小长虫。
有人问慰安妇在“服务”后,是否能得到微薄报酬。
张高氏说,南大河的梆子唱得热闹,社火也耍得好,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出钱,不能白看。
有人问在中国像张高氏这样的人究竟还有多少。
张高氏说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吃过一顿饭了。
于是,张大用便替代了他母亲,回答妇女们提出的问题。应该说张大用是个很不错的演说家,很知道如何表达,如何煽情,说到伤心处,语声哽咽,泪水刷刷,说到愤怒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充分体现了与母亲同仇敌忾、患难与共的儿子精神。
女人们的手绢掏出来了,她们知道了在战争的阴暗处还有着地狱,在优裕的生活之外还有着贫穷,现在,经受过地狱又经受过贫穷的人就在对面,激情之下有人慷慨解囊,掏出数千元的日本票子往张高氏的手里塞,效仿者一二三四……马上有热心人登记造册,日本人干这种事向来有条有理,有始有终。
张大用向每一个掏钱的人鞠躬致谢,神情悲切,让人感动。有位女土说她母亲从报上看到张高氏的照片,特意让她带来了一套自己穿的深紫色套裙,以替换那件灰衫。女士当下要给张高氏换上,妇女们都支持此举,她们很有兴致地等待着看变身以后的乡下老太太是什么模样。既然五十多年前,日本的男人将张高氏弄得如此凄惨,如此不人不鬼,那么五十年后,日本的女人将以她们的爱心和大度,以她们宽广的国际精神为张高氏抚平创伤,还她一个鲜丽的美好面目,一个不亚于日本妇女的晚年。
应该是没错。
可是,不知哪里别扭着。
小雨对张大用说,你应该阻止她们。
张大用说,为什么要阻止,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寻求支持来了,我们用不着装得那么清高。小雨说张大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张大用说,是你不理解我们,既然是她们的人把我们祸害成了这样,我们凭什么不要,这钱这衣服我们拿得理所当然。
那边,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张高氏的布褂子一脱下来,立即露出了里面自制的补丁摞补丁的,看不出眉目的旧坎肩,这样的内衣别说在日本,就是在国内小雨也很少见到过。被扒掉衣服的张高氏,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面前,她想不明白,日本男人脱她的衣服,为什么日本女人又将她的衣服脱了,让她精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面前。女人们被这件出乎意料的内衣搞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修子不失时机地解开张高氏的坎肩,将张高氏残破的胸部亮给大家看,在女人们的惊呼中大声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妇女的权益绝不能受到侵犯,我们就是要为这样的妇女伸张正义。
小雨低下头去,她感到那个在众人面前扒开衣服的好像是自己。
满屋的女人鸦雀无声。
被穿上日本套装的张高氏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满是沧桑的面孔与华丽的服装有着太大的反差,一双粗糙的、关节很大的手从镶着缎边的袖口伸出,两只改良过的、缠过又放开的脚在飘逸的裙摆下无处躲无处藏……有些怪诞,更多的是滑稽,女人们的气氛活跃起来,张高氏像橱窗里的假人,被人们从各个角度欣赏着,评论着。对这奇怪的装扮,大家都说好,也包括张大用,他恭维地说简直认不出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从进入张家大门,从来没这么华丽过,没这么鲜亮过。谁将一双皮鞋递到张高氏面前,看着那双鞋,张高氏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四处张望,对修子说,求求你了,我不上街……不上街……
修子面对小雨,一脸疑问。
张大用说,俺娘又犯糊涂了。
张大用将那双鞋挪到了房间外面,人们这才明白,老太太怕鞋,日本女人对此不理解,想的是老太太怕得奇怪又没有道理。她们感觉中国女人太怪,怪得不合常理。
张高氏被扶到里间躺了,有人将刚才大家捐赠的四万日元送过来,问张大用回去拿这笔钱怎么用。张大用问小雨四万日元是多少。小雨说人民币两千块。张大用说,人家都知道我出了国,这点儿钱回去以后给侄儿侄女的当见面礼也不够分。
有个记者问张大用如何支配这四万日元。
张大用毫不犹豫地回答,吃了它。
小雨说,你应该对大家说用这钱给你母亲看病。张大用说,看啥病,我妈的病多少年了,两千块就能看好?
小雨给大家翻译的时候改变了张大用的意思,还是说“给母亲看病”,女人们夸赞张大用是“孝子”。
新闻会一完毕,张高氏在日本的重要活动基本结束,修子说她很累,托小雨多多关照老太太,自己先回去了。修子刚走,张大用也说他想到热闹地方逛逛,让小雨给他当向导。小雨不去,张大用很不高兴,说他好不容易到日本来一趟,不是借了他母亲的光他根本就没有出国的机会,他们村周围方圆上百里,连三个乡镇都算上,也没有一个出过国的,要说他还是有福气……可是到了日本不能老在旅馆里窝着吧,桧树庄的里里外外都被他看遍了,连地底下的停车库也去过了,没意思,花了那么些钱出国来了,不能就看个车库吧。
小雨看张大用袖口的商标,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悄悄地拆了。即便是拆了,小雨还是觉得他俗气、讨厌。小雨的手机响了,是常去酒馆的“朋友”打来的,他说在电视里看到了给张高氏做翻译的小雨,他在言语间表示了对张高氏的不满,因为她让日本的父辈很是丢了面子。他约小雨晚上在六本木国际俱乐部见面,要好好“收拾”一下“助纣为虐”的翻译,以为日本男人挽回“面子”。小雨说她晚上无论如何走不开,她得时时刻刻地跟着张老太太。对方生气了,用很粗鲁的日本话说,一个支那老P,值得?
“P”是英文PIOSTTTATA的第一个字母,是娼妓的意思,它的发音恰恰与中国的“屁”相同,小雨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从“支那”,从“老屁”,从这些污辱的字眼里,她感受到了某些人骨子里的肮脏和卑劣。现在,她比讨厌眼前的张大用还要讨厌这个“朋友”,以前怎的竟没看出来!没容她说话,对方就将电话挂了。小雨知道他恼了,她太知道这个有家室的男人了,他的儿子比她小两岁,他的父亲是当年参加过太平洋战争,在山东半岛转战了四年的皇军大佐,他本人是个年富力强的商人,谨慎、冷峻、好色、刚愎,一个性格典型的日本人。
小雨攥着手机有些跑神,她明白花了很多工夫建起来的“关系”就这么完了,这样一来,她的收入将大打折扣,甚至她的生活也会出现危机,她挣钱的计划也将会随之泡汤。
小雨想,也许早该收场了。
小雨的日本话再一次刺激了张高氏,老太太坐在床上喃喃地说她有罪,要老实交代。张大用蹬了张高氏一眼,恶狠狠地说,瞎哼唧啥哩,你不要以为出了国就能得不行了,你是个啥谁都知道,你也不能在日本住一辈子,到了你还是得乖乖回去。
小雨听得出来张大用是借着张高氏在说自己,也不接他的茬儿,倒是张高氏一下吓得闭了嘴,战战兢兢地看着满脸不高兴的儿子,一副为给儿子带来了麻烦而内疚的样子。张大用还不依不饶地说,回去再跟你算账。
张高氏低了头不再言语,半天对小雨说,你把外头那双鞋给我捡回来,我挂……挂上……
六
高被野猪宕的革命群众揪出来了。
野猪宕地处浅山,山里的**********是用不着大字报、大辩论的,这里的革命比较直接,比较实际,是坏人,揪出来就是了。野猪宕的人世面见得少,但是富于联想,特别是有关“国际”方面的事情,男女老少都很关心。群众斗争热情都很高涨,批斗会每天晚上都开,都要高“认真”交代问题。
附近几个小队都知道野猪宕有个破鞋,当过日本军妓,炕上的功夫了不得,每天晚上给野猪宕的人介绍经验,听得人身底下发烧痒痒,到家就把婆娘按倒在炕上。于是就都有些迫不及待,都恨不得高就是他们村里的,让他们也能经常地过瘾。山洼里自古就穷,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只有一个军妓,所以,来参加高的批斗会的革命群众就特别多,野猪宕革命领导小组的领导为此也很兴奋,与临近几个队共同举办过几次斗争会,效果不错,以往斗地主什么的还要准备发个言什么的,斗“军妓”则用不着,主要是听“军妓”交代,喊几十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日本特务”,挺好。很轻松。
因了“高”,这一地方阶级斗争的盖子算是彻底揭开了。
应该说,初时“高”在野猪宕还是平静地生活了几年,当初离开靠山屯她一直牢记着恩人老孙的嘱咐,再不提以往的事情,她以逃荒的身份来到了这山间小村,对外谎称自己的男人饿死了,没有孩子,没有亲戚,无依无靠。人们问她要到哪里去,她说不知道,走一站算一站,她那陌生的平原口音,饱受沧桑的面庞,成为她谎言的极好佐证,山民们对她的说辞深信不疑。
大凡山区,都有自己的小气候,山地阴湿,草木茂密,往往山外大旱,山内却小有收成,常有平原逃荒者沿着山道拖家带口,迤逦而来。高很自然就留下了,宿在村饲养室那口存放草料的破窑里。
住下来的高每天为队上的牲口割草,以换得几口干粮,她舍得出力气,很少说话,割草的时候时常坐在半山上发呆,一坐就是一天,尤其是山间的雾从洞底升起来的时候,她总是显出一种莫名的恐惧,漫山地跑,躲避着那些游荡的水汽。
人们说,这女人脑子有病。
高说,她怕雾,雾是害人的东西。
野猪宕的人们不以为然。
时间长了,有热心的人出面为高张罗亲事,大家认为反正她山外也没什么人了,在野猪宕落户是顺理成章的事。由村上善于说媒的妇女庞大花出面,提了一个,是修水库落下残疾的一条略膊的李继成,高的反应冷淡,不说愿意也不说不愿意,让庞大花一头雾水。
有天晚上,头顶有个好月亮,有风在微微地吹,坡上有虎子在声声地叫。高趁着月亮光在窑前给牲口铡草,草的青气很好闻,很清爽,高觉得心里很透亮。高抬头看了看天幕上的月亮,突然觉得这月亮很熟悉,很亲切,月亮旁边也有一块淡淡的云,像几十年前那个晚上一样。月光下,她看见一个俊秀的青年人踏着月光从林子里向她走来了,在她的跟前站住,轻轻对她说他的脚疼。她低头看那双脚,并没有伤口,光滑而秀气。她知道他是谁了,问他,这长时间你去了哪儿?
他说,去队部开会了。
她问,什么会?
他说,要“四清”的会。
她问,李金荣可是跟你在一块儿?
他说,我不认识李金荣。
她说,你怎的会这么没记性,你们不是前后走着的吗?
他说,野猪宕没有李金荣,有个李光荣,是支书。
她说,早知道以后,当时我跟你们一起走就好了。
他说,你还要走?
她说,走不了了,现在哪儿也去不了啦。
他说,那你就留下来,不嫌弃就跟我在一搭儿过。
她想也没想就说,中。
那天晚上,高的臆想中是在和她的战友对话,而实际她是在和队里的饲养员老万在说话,老万是鳏夫,老伴得大肚子癖疾死了。用医学的说法这个病叫腹腔积水,是肝病的晚期,山里的百姓没这个知识,只道是肚胀,胀得像鼓,是孬病。有串乡的土大夫,用针扎了几回,也没见好,到底走了。
也没什么准备的,当下,高就跟着老万进了他盖在牲口棚旁边的土屋。
第二天早晨,老万蹲在门槛上“叭叭”地抽着旱烟,他问低头坐在炕沿上的高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高不吭声,此刻她的头脑无比清楚。
老万说,你说话呀。
高说,俺伺候你。
又等了许久,高仍旧没有说明的意思,老万叹了口气,将烟锅在门框上磕了磕无奈地说,我看你也是苦出身,不愿说算了……往后好好过日子。高说,嗯哪。
高成了“老万家的”,成了野猪宕的正式社员。在山洼的热炕上,高有时也想起靠山屯的老孙,她不知老孙怎么样了,是不是还活着,她认为老孙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她永远欠着人情的人,没有老孙的教诲,就没有今天这温暖的小屋和热炕,没有今天的温饱与平静。
老万则没有高那般的满足,他对身边这个谜一样的女人多了一些隔膜,她身上的累累伤疤让他觉得恐惧,一个人会有这样一身伤——他想不出这个少言寡语的女人有过什么样的经历,受过怎样的非人待遇。
渐渐地,高的脸上出现了红润,眼神也灵活多了,偶尔还会淡淡地一笑,让人觉得她并不难看。高的思路越清晰,她的嘴闭得越严,就是对老万,她也从不多说什么。她是老万的老婆,尽心地伺候着老万,她会操持家务,不串门,不惹是非,每天无声无息地在出出进进,像只猫。老万对高感情一般,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说不上爱也说不上不爱,一个白得来的媳妇还能怎么着呢,唯一不满意的是她对两口子之间的事,从没有主动过,任老万怎么拨弄,如何激情,她永远是呆呆地仰在炕上,紧闭着眼睛,声息皆无,像根木头。老万甚至认为她还不如自己那个走了的婆娘,那死鬼女人就是病得起不了炕,对他也是有呼应的。这女人,天生的不起性。
高还是怕雾,山里一起雾,她就躲进屋不出来,浑身发抖,一脸惊恐。老万问她为何怕成这样,她说雾里藏着鬼。
老万说,雾就是雾嘛,雾一散什么也没有了。
年复一年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