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义母德信院所言“武将奉公岂能惜命”,这一明确表态,并非因为身居后见职,而是出于征夷大将军德川家一族的觉悟。庆喜婉转请求德信院去属地避难,也是从激进派的行为推测,江户有可能会成为兵戎相见的战场。
而再度进京的想法也再自然不过。
如今,少年将军尚不具备实力,却肩负着关西防卫的大任,庆喜倘若东下后便对京都不闻不问,一旦列强的联合军队在大坂登陆,该如何应对?
于是他打算不作为敕令任命的后见职,而是以德川家族一员的身份前去为将军解围。万一与联合军队为敌,自然只能背水一战,甚至很有可能将战死沙场,鉴于此,也就需要先为一桥家收一养子。
基于上述考虑,庆喜顺着水户式的思路有条不紊地将一切准备妥当。
但在此期间,一件难以预料的“天谴”意外地降临京都。
任何人都不曾想到,激进派首领之一的赤豆姊小路公知竟然遭到暗杀。
无论何种团体总存在一些弱点,聚集在朝廷四周的激进保皇派也不例外。
其软肋归根究底便源于思想浅薄,不成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总是意气用事导致冲突不断。
总之,在激进派公卿之中,国事参政姊小路公知其实是三条实美强有力的牵引车。而5月20日,这个姊小路公知却在朔平门外遭暴徒袭击,被暗杀身亡,凶手不知何人。
其时他不过二十五岁。
(此事究竟是谁,受何人指使……)
消息传到江户,庆喜不禁黯然无言。
庆喜本是计划让姊小路乘轮船巡检大坂湾,从而打开其视野,面向全世界。他私下命令小笠原长行安排此事,也得知引领、解说的任务交由胜麟太郎负责。
当然,姊小路登船的本意并不是出于庆喜的这番考虑。当听说将军家茂要乘船巡视摄津、纪淡一带海岸时,他便一跃而起:
“将军这家伙,想逃回江户吗?门都没有!”
于是出于对幕府及将军的疑心,姊小路急不可耐地登船监视将军,防止其逃跑。
登船本意暂且不论,只要让这个二十五岁、血气方刚的青年领悟到海防的重要性,朝廷内的气氛定将为之一变。
4月25日,姊小路卿在大坂登船,出海巡视兵库、由良、加太浦。海事解说由军舰奉行胜麟太郎担任。
当时接到这一消息,庆喜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无论哪个年代,青年过激的行为不过是无知之下的生命之痛。只要向他打开一扇广阔的窗户,新鲜的知识之风拂面而来,其心便能得到收敛……
庆喜的这个猜想准确无误。姊小路大受震撼,巡视完毕后于5月2日返回京都。这时的姊小路与出发之前已然脱胎换骨,但他的性格暴烈无人可挡,而一旦蜕变也是惊天动地。
5月18日,将军家茂晋谒,上奏巡视摄海的情况以及防守策略,姊小路竟帮着从旁补充。
“不可思议,军舰奉行一定是拿什么贿赂了赤豆殿下!”
“倒幕论的急先锋竟然转身成了佐幕派!”
激进派集团本来就不是由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关系结成的同盟,不过是同呼“保皇”口号而聚集起来的。一旦有什么微妙的传言不胫而走,立即就改转风向--“斩之而后快”!
不,也有可能是有人早已企图暗杀姊小路,此时见有隙可乘,便利用集团内部的这种心理从中挑拨。
总之,姊小路为监视将军登上幕府军舰,整个计划可说便已成功了八九分,但暗杀事件却将这些全都一笔抹煞。
若从个人命运的角度审视姊小路之死,不管是讽刺也罢,因缘也罢,无不笼罩着神秘与蹊跷的色彩。
有人认为这是“神罚”,也有人认为这是恃敕命一手遮天的报应。
姊小路家原本属闲院家,次于五摄家、清华家、大臣家,不过是两百余石俸禄的三条旁系。
家族渊源卑不足道,倘若公知只是凡庸之辈,其家世根本无法与清华家转法轮的三条实美同日而语,更遑论权势之争。
然而年仅二十五岁的公知,却能以实力压制三条实美。倘若长州派计划大获成功,恐怕还有可能升任太政大臣。
而这等人物竟如此轻易就遭到暗杀,带来的影响可想而知。
“这件事决不能坐视不管!”
担任京都守卫职的会津藩痛感责任重大,率先展开了行动。
说是这么说,事实是迄今为止幕府行事总是顾虑重重,态度消极,眼前局面一转,正好给了他们一个出面维持治安的绝佳托辞。
恐怕会津藩也洞悉了长州激进派的内讧,搜捕行动迅速展开,姊小路遇难的真相逐渐被调查清楚。
当日(1863年5月20日),姊小路公知在朝会结束后离开皇宫,此时已过半夜九刻(十二点)。
为何这么迟……
不知宫廷实情的人可能会对此心存疑问。这是因为当时恶性循环造成的习惯,并不奇怪。
如果遇上议题难以解决的,他们还时常讨论至天亮,而关白每天几乎都要到早晨才回府邸。
早晨回去睡觉,睁开眼睛已是下午三点。随后吃饭、接待访客等,到日暮时分才正式工作。黄昏开始办公,先向天皇上奏重要政务,之后的朝会早则晚上八点,晚的话十点、十一点不定,如此昼夜生活完全颠倒,与武家的生活步调截然不同。
为了打破这一恶性循环,庆喜曾请求延迟一天,但未获允许。
因此,当日姊小路公知离开皇宫已是半夜。他白天一直守在学习院,引领众志士,恐怕当时已是又困又倦。吉村右京提着折叠灯笼,姊小路引以为豪的长刀则由一位叫做金轮勇的用人背着,三人匆匆忙忙地从朔平门前走过。
正要拐弯,突然,堤坝的阴影处同时跳出三人,未等一行人有所反应,领先的一人便砍落了灯笼,紧随其后另一人从正面一刀刺中公知。
公知踉踉跄跄地大叫一声:
“无……无法无天!长刀!长刀拿来!”
然而,这位被公知取名为金轮勇的用人却已吓破了胆,何来勇气,背着长刀如无头苍蝇般逃窜而去。
接着,两柄长刀如疾风般向公知袭来。
用人逃走,引以为豪的长刀不见踪影,姊小路公知只有以扇子抵挡两名歹徒的长刀。
扇子一折为二,刀尖深深地扎入公知的肋骨。倘若是一般公卿,必定就此一命呜呼。
然而,赤豆不愧是一代豪杰。他徒手握住深深扎入肋骨的长刀,用尽全力冲撞而去。
这一撞,对方的长刀便落入了公知手中。他疯狂地左右挥舞长刀,最终因伤势过重昏倒在地。
另一名侍者吉村右京也单身搏斗,刺伤了三人中的一人,另一个人冲过来道:
“好了,任务已经完成。赤豆已死!”
三人互相示意后,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吉村右京扶起公知,抬进近在咫尺的自家宅邸。
进门时公知气息尚存。然而,一刀刺中头部,两刀深深扎入胸部,伤势过于严重,已然回天乏术。至东方发白时分,公知因失血过多而死,二十五岁的生命就这样黯然陨落。死讯立即报告给了鹰司关白与三条实美,鹰司家立即命令守卫职松平容保逮捕凶犯。
每日出入皇宫的众公卿无不震惊。
当时,围绕宫廷的九座门分别由各藩把守。
清和门为土佐藩,寺町门为肥后藩,堺町门为长州藩,下立卖门为仙台藩,蛤门为水户藩,今出川门为备前藩,乾门为萨州藩,中立卖门为因幡藩,石药师门由阿波藩领命守卫。
明知如此,刺客仍然毫无顾忌地出没其间,如入无人之境--如此一来,谁还敢前来觐见。
会津藩身为守卫职,即便是为了脸面,也自当全力逮捕凶手。
线索正是公知从凶犯手中夺下的那把刀。
刀上刻有锻造者铭款“和泉守忠重”,长二尺三寸,宽仅一寸二分,柄鲛染黑,皮色平卷,无目贯,头铁上刻着“藤原”字样,缘铁内侧刻着“英”、外侧则刻有“镇守”的字样。
刀的特征很明显。于是,会津藩找来了京中的刀剑商与磨剑师对此逐一盘问。
“见过这把刀吗?”
随着排查逐渐推进,最终查明这把刀是由竹屋町乌丸的刀商清助亲手打造的。
“谁托你造的?”
“这是应萨摩藩的一位叫田中雄平的请求打造的。”
“什么?萨摩?可有住址?”
“在东洞院蛸药师。”
此事竟会牵扯上萨摩藩,无论幕府还是会津藩都不曾预料。若是因为姊小路的变节怒而斩之,那么应该是土佐或长州的暴徒才对。此时听到萨摩藩士田中雄平的名字,实属意外……但是,也并不令人惊讶。
“田中雄平,不是那个有名的杀手新兵卫吗?”
杀手新兵卫又是受何人指使?
事件发展出人意料,激起了令人迷惑的层层浪花。
此时的町奉行是永井主水正(尚志),后来成为庆喜的左右臂。
永井主水正令町奉行的部下包围田中新兵卫的住所,欲将其带走,新兵卫竟老老实实束手就擒,于是他决定亲自审问。
起初新兵卫并未意识到那把作为证据的忠重之刀在永井主水正手中。
他态度傲慢,理直气壮地直视对方,目光邪气逼人。新兵卫现年不过二十岁,之前因暗杀安政大狱的幕后黑手岛田左近而扬名天下,之后在本间精一郎、宇乡玄蕃等当时的重大暗杀事件中,他与土佐的冈田以藏一道必掺一脚,得了个绰号叫“剑鬼”,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恐怖分子。
他并非武士出身,本来只是鹿儿岛郊外一个渔村前滨的船工之子。
因为自幼喜爱剑术,一直与树做对搏练习,不久便开始学习示现流,后来被城中第一富豪、具有称姓带刀武士资格的森山新藏发掘,任用为岛津内藏的家仆“三足人”,虽然职位卑微,但也因此得到了武士身份。
虽说已成为武士,却是个一生都无法混入藩主随从队列中的无名之辈,只有施展武艺,靠杀人立功,否则终不能实现自身价值。
这等人物在当时的京城竟然也受到敬畏,佩带着与其身份不相称的和泉守忠重铭刀,任意妄为,这些都是拜时局混乱所赐。
“你说你不记得杀过姊小路卿?”
“的确。当日我也不曾外出。”
“这么说你对这把刀也没有印象了是吗?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作证说,这是你常佩在腰间的刀,看来是他们全都搞错了?”
看到刀,新兵卫顿时沉默了,佯装不知情般望着虚空,保持着现今所谓的缄默权。此时新兵卫若将事实和盘托出,后世对历史的解读或许会稍微改观。
“既然不说,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凶手。你不会连这等重要的武士之魂也会借给别人吧?来人,将其关押入狱,没收新兵卫的佩刀。”
永井主水正一声令下,属下全都起身准备将其扣下。突然间,新兵卫却拔出刀来,众人以为他暴徒本性毕露,皆惧其发作,纷纷退后。谁想下一瞬间,新兵卫猛然将刀刺入自己侧腹--刀尖露出了后背,看来下手极重。他原本大概是打算切腹自杀,无奈刀刺入太深,动弹不得。
新兵卫慌忙将刀拔出,对着脖子,割断了动脉。
血汩汩奔流,他一声不吭地倒在血泊里。
就如他的名号剑鬼一般,新兵卫的自杀也惊天动地,壮烈无比。
“听说其实新兵卫的刀是在饭馆叫人掉了包,他觉得此事乃是一个耻辱故而切腹的。”
不用多说,放出传言的自然是萨摩藩。这种说法倒也可信……这位恐怖分子如此轰轰烈烈的死法确实令人感慨!
“暗杀姊小路的是萨摩!”
萨摩嫉妒长州在朝廷内的威势,所以对姊小路下了杀手……倘若如此,长州便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于是,朝廷罢免了萨摩在乾门的守卫,并且严禁萨摩武士出入宫门。
恐怕并非笔者一人察觉到了这前前后后的不可思议之处,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究竟是谁人指使杀手新兵卫暗杀姊小路公知,至今仍然是疑云重重。
新兵卫本人决不会因姊小路变节愤而斩之,那么谁是幕后主谋?
尽管主谋仍然藏在暗处,但是咒人者为人咒,斩人者为人斩,这个因果规律的铁则是坚不可摧的,终有一天幕后黑手的面纱将被揭开暴露在公众面前。
严格说来,长州的保皇与萨摩的保皇都以倒幕为第一目标,早已脱离其源头的水户精神。
真正的保皇既非对天皇个人卑躬屈膝,也不是一味亲近。国家是以皇室为中心的一君万民的生命体,必须要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从这一国体观出发才行。
而若能达到这种觉悟,无论何时都会无法容忍血脉同胞之间发生任何一种形式的自相残杀的革命。
然而,安政大狱以来,憎恶情绪与对抗行动早已将其玷污。
思想一旦污浊,支撑人们行为的生命也变得扭曲。不知不觉间,长州为长州而谋,萨摩为萨摩而谋,私心就这样乘虚而入。
姊小路公知的暗杀事件恐怕也是上天对世人行为不轨的警告。
即便从个人角度来分析这也合情合理。姊小路自恃年轻,斩杀“绊脚石”无数,而杀人无数的他最终死于杀手新兵卫之手,新兵卫也因长刀被夺自取灭亡,这不正是自然界给予的严厉的裁决吗?
但仅仅如此一切并不能得到平息。这次事件后,长州藩与萨摩藩之间变得势不两立,憎恶与敌意情绪逐渐加重,终于导致无谓的流血事件频频发生。
长州派禁止萨摩藩出入宫门的同时,连续在马关海峡炮击外国船只。
“依敕命执行攘夷!”
他们打着这样的旗号,自然是理直气壮。但事实上,天皇却未曾对此给予过任何褒奖。证据是,5月30日,天皇颁发秘旨令岛津久光进京;6月2日,又命令幕府解除对越前的松平春岳闭门思过的惩罚,并且驳回了庆喜的后见职辞呈。
此时,长州藩在下关炮击美国军舰怀俄明号,庚申丸、壬戌丸两艘船舰均被击沉。
天皇驳回庆喜辞呈一举,其用意自然不用明言。
强行攘夷已经逐渐脱离控制,虽然是以“敕令”下达的命令,然而却不是出于天皇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