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一桥庆喜命小笠原长行用横滨海关关税支付了英国政府三十五万银元的赔偿金。同时,严惩依此秘令前去付款的神奈川奉行浅野伊贺守,责其“荒谬不经”,厉令除必要公务外禁止外出。
犯事者是萨摩藩。然而,久光却以不知到底是谁斩杀为由,拒不交出罪犯,还声称若胆敢威胁,那就将所有随从一并交出……所谓“一并交出”,即意味着要与幕府决一死战。
所以,如今只有让神奈川奉行“擅自”将海关银元交与英国政府,这样才能维护幕府的颜面,平息英国政府的怒气。
不用说,这是庆喜设下的一出苦肉计。而知晓内幕的山阶宫晃亲王赋诗一首,以称颂岛津久光之名:
萨州老将冲发冠,
天子百官免危难。
英气凛凛生麦役,
海边十里月光寒。
然而,这却不能代表朝廷内外都众口一词,没有任何异议。宫中本来就分萨摩派、长州派,还有土佐派。生麦事件后,久光一下变得风光无限,反倒激起了长州派的情绪,于是京城之内,长州派攘夷的呼声高涨,几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所谓的历史,便是如此讽刺。
那一日,曙楼依旧丝竹之声日夜不绝。大概翠红馆内的情形也差不多。
“水殿下,无须顾虑,想喝一杯的时候不妨来此小酌。微醺之后径可以美人之膝作枕……已经是大人了!”
眼前的忠光,俨然是一副在学习院集会的全学联委员长的腔调。
“进行国家政事改革,若不能及时除掉该斩之人,怎么会有进步!”
一沾酒杯,这位最年少的国事挂,又开始口出狂言。
“这一年里,到底有多少官员被除,多少奸贼被斩,单单衡量这个人数,便可知道国事改革进展如何。”
说着,忠光掰起手指细数起来。去年2月,忠光将九条家的诸大夫岛田左近从先斗町的妾宅引诱到三条河原将其斩杀,然后枭首示众。
“这岛田左近,乃是大奸贼一个,跟大逆贼长野主膳(井伊直弼心腹)是一路货色,狼狈为奸,简直天地难容!所以我才替天行道,将其枭首示众。”
说完,他朗声念诵起诗句:
河原之上,岛田衣物渐凉,
是长州的绉绸,抑或萨摩的棉衫?
“这是当时写下的打油诗。现在九条宅的门柱上应该还留着我的字迹--首级自然是取走了……我在院外的白围墙上写了--‘首级已归我!大可道于他人’之类的话。后来九条家的宇乡玄蕃也一并杀了,目明文吉也解决了,本间精一郎也解决了……”
“本间精一郎是谁?”
“嗯?难道水殿下不知道本间?他乃后越人氏,是个人人称羡的美男子,辩才也相当了得。最初他与我们一同斩杀三奸二嫔,可谓同道中人,不过此人狂妄自大,而且品行不端,于是……”
正说着,武市半平太以嘘声示意众人安静,似乎不忍再听,站起身来说道:“我们现在要去拜访平井隈山,告知他侍从已取消原定暗杀计划。”
给了忠光一个提醒,他又转过头叮嘱道:
“吉村,回去吧。”
两人恭敬地行礼后便离开了。如此,屋内就只留下余四麿与忠光二人。只留二人后,情形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忠光的爱好当然不只是杀人,酒色美女,他无所不爱。
他把几个女子呼来喝去,还不忘介绍给余四麿,忙得不亦乐乎。
刚将人唤进来,忠光突然想起什么,立马又将其支走。
“有要事,回避一下。”
接着,忠光毫不隐讳地吐露,目前京都之内,执行暗杀任务的名人有两位。一位是萨摩的田中新兵卫,另一位是土佐的冈田以藏。据忠光所言,两人都嗜血如命,不闻血腥,夜不能寐。而这二人,唯有武市半平太能驾驭。
忠光还道出,为除三奸二嫔,武市半平太借暗杀名手行事,也曾栽过跟头,到头来反倒被对方阻止。
公卿之中,中山忠光偏长州派,说起话来无所顾忌。第三次驱散女子后,也不知是信口开河还是事实真相,但忠光所说的话句句都令余四麿感到心惊胆寒。
“下面我要说的,可是绝密中的绝密……”
忠光稍微有了些醉意,瞳孔里闪烁着诡谲的光芒。
“此次追赐水殿下的父亲齐昭公为从二位大纳言,其实也是我们的同志从中斡旋奔走的。”
忠光言语中透着得意,随后又压低声音道:
“一桥中纳言也即将到京城来了吧?”
此事余四麿倒是一清二楚。
一桥庆喜原定于9月中旬来京,但因为敕使再度下江户的旨意传至幕府,所以至今尚未动身。
庆喜本打算为将军进京打头阵,先发制人,但现在敕使再度下江户,庆喜就不得不留在江户迎接敕使一行,因此只有拖延上京计划。但不管如何,所有的一切不是阻止其上京便能迎刃而解的。
“估计令兄会在今年年末动身,正月进宫谒见。因此,我有一事与水殿下商议。水殿下干脆也加入我们,作为我的副将,一起起兵倒幕,如何?”
“……倒幕!”
“不,表面旗号是攘夷!以攘夷来压制幕府,最终将其推翻,唯有如此,天皇亲政的时代才会来临。”
看来忠光似乎已认定即将上京的庆喜是同伴,与他们意气相投,必定会助他们一臂之力。
“既作为烈公之子,你们兄弟就该齐心协力,为保皇作出卓然的成绩!当然,说实话,在我们面前还得甘拜下风……不过此事我并不勉强。”
“如此说来,侍从心意已决,不可动摇?”
“不错。水殿下可以常来学习院走动走动。如今时代变迁,世间气象万变!一桥中纳言进京后,我等定能创造全新的局面!”
余四麿一时茫然,摸不着头绪,眨眨眼睛,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反问道:
“那么,攘夷,会成功吗?”
忠光双目圆瞪,点了点头。
“攘夷,只要推倒幕府,一切易如反掌。目前,幕府已病入膏肓,诸藩奋而保皇,而幕府却从中作梗,这才是当下时局的真正状况。”
不论何时,年轻人判断事物,向来都轻率鲁莽,而且一根筋--果然如此。
“就是说,因为有幕府的存在,夷人才会觊觎日本的吗?”
“正是如此!幕府百般阻挠只能妨碍时局前进,如今,既不能击沉夷人军舰,也不能将其斩尽杀绝。只有挣脱幕府的桎梏,诸蕃才能团结一心,奋起战斗,全力抗击敌人。如此一来,报国攘夷,根本不在话下。”
说到此处,忠光声调愈发压低,道:
“但是如果一桥中纳言出面的话,倒也不必一定要打倒幕府,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只要由一桥中纳言将节刀转授幕府一切便能结束--攘夷的节刀……现在一切准备已经就绪。此事千万莫对外声张,以免节外生枝,无故拖延。一桥中纳言一旦替将军拜领攘夷节刀,我们便会一举起兵……首先自近畿地区起,一鼓作气着手接管幕府属地,这样一来,幕府便会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如何?到时候在宫内再将征夷大将军俘虏……因此,凡是公武合体论者都必须毫不犹豫地斩除!即便是我自己的父亲也必须……”
余四麿瞠目结舌,听得出神。
“山殿下,这间料亭不论吃喝多少都不用付账吗?”
忠光所说的话与兄长庆喜的想法完全南辕北辙,余四麿听着这些论点感到极度压抑,实在无法继续听下去了。为了能岔开话题,脑子里一闪过另外的念头,便随口而出。
“哇哈哈哈……”
中山忠光爆笑如雷。忠光虽然是花山院系(准大臣家)公卿之家的五公子,但其实中山家的俸禄也不过才二百石,该如何对待金钱他是非常清楚的。
事实上,庆子生下储宫后以他们姐姐之名进宫侍奉之时,所有的用度开支难以筹集,全靠田中河内介四处奔走借钱来解围。更甚者,储宫在中山家出生那阵,经济尤为窘困,之后作为特别恩典,蒙受天皇赐银百两,家境才得以好转--兄弟几人就是在这样的贫困之中长大成人的。
“哎呀,水殿下真是不谙世事啊!世间上哪有白吃白喝的道理。”
“那么,这个要谁来付账呢?”
“嗯,这家店的账,都记在毛利……就是长州藩世子那里。不用担心,放开吃吧!”
“啊?这……”
无耻!余四麿几乎脱口而出,匆忙把杯子送到嘴边。倘若说出口,恐怕中山忠光定然怒气冲天,说不定还会拔刀决斗。
即便如此,余四麿还是深觉不解。口上说着绝对不会放过三奸二嫔等人,就连幕府甚至是其父亲,只要做出卑劣之举都不会饶恕。可是他本人却在此畅饮他人之酒,甚至对此毫不介意。
(眼前这人,最终还是会被他人斩杀,死于非命吧……)
余四麿有此预感。
“那么山殿下今日来此,就是为了喝长州藩的酒?”
“嗯?水殿下说什么胡话!”
“倘若果真如此,恕在下告辞了。”
“这呆子!哈哈哈……等等,一会儿长州武士就来了,久坂与吉田……那人是长州吉田寅次郎(松阴)的义弟,也是师弟。今天有事要和他们相谈,才来此见面的。”
“那么,该是很重要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