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户的土地散发着一种大火过后的凄凉与荒芜。自烈公以来,炽烈的勤皇热火与以幕府为重的俗论党反复冲突,双方流下的鲜血如浪潮一般,使这里的城堡、大地、壕沟以及石墙都给人极其荒芜的感觉。
眼前一切让人心中满是痛楚,仿佛这里便是一间巨大的废屋,而住在里面的整个家族均已亡命。
在这种气氛中,残留下来的重臣们默默地迎接庆喜,将其接入曾令整个日本青年为之血脉贲张不已的藩校--弘道馆。
出迎众人大都没有说话,刚刚抵达的庆喜也一直保持沉默。
这所建筑是多么令人怀念啊!昔日,他与兄长五郎麿(池田庆德)、弟弟八郎麿(松平直候)、九郎麿(池田茂政)等人欢快地一同来此上学的情景宛如昨日般清晰地在脑海中浮现。
说起来,自移居一桥家起,庆喜便在种种政治的波浪中浮沉,今日又重新回到这里,回首自己的一生,不禁恍然如梦。
父亲烈公喜欢梅树,便在院中栽种了各种梅树,如今已结出青色的果实,偶尔还会响起鸟儿尖锐的啼叫。
(人的一生……)
人生究竟是什么?
刻有藤田东湖亲笔所书的弘道馆记的石碑矗立在那里,静静地与自己相望。石碑周围曾是全国书生志士的圣地,从这里喷涌出的活力四射的思想之泉,决定了他们的生死,并在全国各地孕育出成千上万朵革新之花。
最终,这种无比热情的思想直接向实践进发。
“由水户将过去的一切破坏殆尽,紧接着由长州来负责重建明天。”
年轻且充满活力的水、长联盟也如昨日方去,其纯粹热情熊熊燃烧,引发了安政大狱,又令樱田门外血染白雪……所有的这些往事仍然历历在目。
至少在当时,庆喜是这些志士们的希望之星。然而,事态一波三折,渐渐地理想被染上了现实政治的污垢。不,应该说是变得分不清哪些是污垢,哪些是纯粹之情。而后,事态继续不断变化,最终又令庆喜蒙上了贼名。
但事实上,在如此剧烈的变化之中,只有水户藩一家始终如一地展开斗争,甚至不惜让全藩变作空城……
庆喜站在玄关,面对如怒涛般自大门涌来的感慨,不禁感到手足无措。
(是啊,只有这弘道馆无所不知……)
只要凝聚所有意志在此保持恭顺,相信人们将会重新意识到,各自行动的目标是什么,心中真正所期望的又是什么。除此之外,如今的庆喜没有任何力量来说服众人。对他而言,剩下的唯一任务便是贯彻超越一切政治的沉默和反省。
“皇宫在哪个方向?”庆喜进入屋中后,静静地问道。
听到庆喜询问京都的方向,出迎的水户重臣伊藤玄蕃语气沉重地作了回答。
庆喜默默地面朝京都方向伏地跪拜,在拜倒的同时,一种难过涌上了心头。对水户而言,身居九重天外的天皇是连接理想与现实的梦幻桥梁,是绝对的存在,而如今,天皇或许已被强行拖至了俗世之中。
自太政官厅于该年春天(正月二十七日)移至二条城以来,岩仓、大久保等人不停奏请天皇亲征庆喜,频频提议迁都大坂。
当然,双方的目的并不一致。岩仓企图令天皇成为武人大元帅,实现以王政复古为名的夺权,而大久保等人的举动则是为了令萨摩取得以天皇政治为名的新政府的主导权。在这些近侍的包围之下,水户所期望的高远的国体之梦如今正濒临破灭。
(幼帝究竟还能否继续留在皇宫之中?)
想到这里,庆喜觉得弘道馆的巨大屋顶仿佛直接压进了自己的身体,不禁由拜倒变为了啜泣。他未曾想到,为了开始反省而在弘道馆进行的此番遥拜竟会令自己的良心感到如此痛苦……
庆喜此刻的悲伤正如同太平记中的大楠公说的那般难以道尽:“只需得知正成一人在世,便足以安抚圣虑。”
显而易见,“圣虑”并非指世俗之人的智慧,而是太阳之光所代表的创造天地的大自然(神)的意志。违抗该意志者亡,奉行该意志者生--这便是自日本历史中探寻出的万代不易的水户精神。
如今的庆喜虽然仍旧信奉这种精神,但其忠诚却并未能神出鬼没般地活跃于世。甚至可以说,庆喜已被逼至窘境,除了表现恭顺以外别无他法。
(为何会这样……)
虽然口中倡导着绝对忠诚,却不胜惶恐地失去先帝。如今,他又不得不将幼帝交到那些不辨是非的近侍手中,坐视他们簇拥幼帝,将神武东征之前的苦难强加其身……庆喜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过于遥远的事情暂且不提,自权现公传至赖房,又自赖房传至光圀,再到齐昭,对朝廷绵延不绝的敬慕最终甚至令庆喜决定奉还大政。但无论它多么美丽、多么浪漫,依然遭到了不可理喻的现实主义的践踏。一念及此,庆喜又感到一阵难以遏制的悲伤,仿佛自己被切成了无数碎块。
(是啊……弘道馆远比宽永寺更加沉重……)
庆喜领悟到,正是祖祖辈辈发自内心的悲伤将自己唤来这里,眼泪不禁簌簌而下。
在庆喜抵达水户的第五天下午,乳母高野鹿子在伊藤玄蕃的引领下前往弘道馆拜访了庆喜。
鹿子是藤田东湖的妹妹,被庆喜的生母文明院(有栖川宫吉子)选中,尚待字闺中便成为庆喜的乳母。不久,庆喜成为一桥家的养子,鹿子便在自己的家塾之中挑选了一名女学生--也就是一色须贺,送至庆喜身边服侍。此人与庆喜可谓颇有因缘。
庆喜自然拒绝会见。理由极其简单--自己是蒙受贼名的反省之身,纵是家人亲族,也不应会见。
伊藤玄蕃向鹿子转告了庆喜的意思后,鹿子笑着说道:“看来将军已经变成恭顺之鬼了。鹿子如今是久木久敬的妻子,在还是藤田东湖的妹妹时--不,还是将军的乳母高野时,便已是水户的女鬼。如今,一个鬼拒绝与另一个鬼见面……岂不成了鬼怕鬼?请您再通报一次,哪怕让我悄悄见他一面也好。”
她便是如此固执的女性。庆喜对她的脾气也十分熟悉,只好同意隔着拉门见面。
“我不能主动和她说话……”庆喜开口说道,话语之中满含眷念之情,“你告诉她,只要见到我平安无事,便须尽快离去。”
“明白。”
于是,伊藤玄蕃带领鹿子来到庆喜的起居室,鹿子则在旁边的房间迅速与玄蕃调换了位置。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率先打开拉门说道:“将军,伊藤玄蕃已经按照您的吩咐退下了。”转眼之间,她便坐在了门内,自己成了传话人。
藤田东湖曾以无可挑剔的豪放气概集天下志士们的信赖于一身,但比之其妹鹿子尚要略逊一筹。
“将军!玄蕃先生说……他很想念您。”
“是吗?玄蕃这样说?”
“是的。他说……水户之魂重归水户,没有比这更令人感到喜悦的了。”
“我明白了,他……他是这样说的?”
“是的。将军!水户最近流行恶性麻疹,因此,除了玄蕃先生之外,请不要与其他人同处一室。”
玄蕃吓了一跳,庆喜也不禁瞪大眼睛。
“什么?大家都染上流行病了!”
“是的。那人说,倘若染上了以幕府为重的麻疹,将军的水户精神将难以维系,因此务必多加小心……”
“多加小心……是谁说的?”
“是文明院老夫人说的。”
“什么?你……见过家母了?”
“是的……在松户的隐居处。她比以前气色更好。她希望将军把迄今为止的辛苦看做幼时的针炙,叫您不要因区区针炙之苦便失声大叫。”说着,这位女鬼终于张嘴轻声呜咽起来。
“高野,你近前来……你又不是麻疹。”
听到母亲的名字,庆喜终于忍不住主动开口。鹿子慌忙擦去眼泪,移上前去。
“将军!鬼是不会染上传染病的。”
“是吗?既然如此,我也不怕染上。我不是恭顺之鬼吗……你的两鬓也变白了。”
“是啊,当年将小猫挂在梅枝上的将军也已长大成人……成了能够彰显国家大义的独一无二的了不起之人……”
“高野!”
“是……将军……”
“你……你在夸奖我吗?”
“是……是的。不,绝非仅有我一人,老夫人也好,烈公也好,大家都很高兴……老夫人说,最高兴的应该便是先帝……”
“是吗?父亲和母亲都很高兴?”
“因此,当我得知将军抵达水户时,当日便立刻为父亲(幽谷)和哥哥(东湖)上了香。”
“是吗,不胜感谢。”
“当然,还有外甥小四郎和市之进。将军!这是水户长久的斗争。”
“嗯……你是这样认为的吗?”
“是的。从东照权现的遗言到义公、烈公的理论……历史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胜过这份现实存在的忠诚。鹿子……不,在将军年幼时服侍的高野……如今也在聚集此地的百姓子弟,加以训诫。我告诉他们,要昂首挺胸,因为我们才是勤皇之鬼的传人……”
“高野!够了,够了。天下很快便会明白的。我现在决不会感到后悔和悲伤,你也要成为一个好婆婆,不要过分斥责身边的人。”
听到这句话,鹿子轻轻翘嘴笑了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向后退去。
“将军,您知道吗?我这个老太婆如今仍在您身边一直注视着您呢。”
“什么?你在我身边……”
“是的。便是如今留在江户的一色须贺。须贺是我这个老太婆的分身……是我分出魂魄和血液培养出来的水户弟子。”
“须贺吗……”
“须贺的奉公便是我的奉公……不,应该是水户的奉公……请不要忘记。”
庆喜一时无言以对,只好张皇地环顾四方。
“你……你和须贺也在互通书信吗?”
“是的。须贺虽在江户侍奉您的亲人,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将军。”说到这里,鹿子又露出严肃的表情,“我老太婆是东湖的妹妹,我要训斥!我要一直训斥男人毫无节操的轻浮,直至死去。我要将这可悲的鬼之道铭刻心中,一直训斥下去……”
庆喜与鹿子的会面令庆喜想起了许多令人怀念的水户之人。有母亲,有须贺,还有留在江户的亲人。不,除此以外,还有庆喜身边死去的众多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