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满重重地点了点头,走进房间,开口道:“喂,你们没能杀了山冈,似乎很不服气啊,但不要抱怨。喝酒吧,这才是为了西乡先生和日本国的真正贺酒,永远贺不尽的贺酒。”而铁太郎此时仍旧并腿坐在椅子上低声哭泣。
世人以为,在此次静冈的龙虎相会中,西乡实在得到了太多的露脸机会。萨长政府成立,江户市免于烧毁,庆喜也献出江户城,暂时在水户反省--这些似乎都完全依赖于西乡情理兼顾的武人做法。
当然,倘若铁太郎的交涉对象是大久保利通,将不知结果如何。因此,我们不能忘记,铁太郎的交涉对象是与庆喜一样能够理解水户学精神的西乡。
然而,要想准确解读西乡的心情,却不能忽视其他的种种原因。
当时官军已经越过箱根,杀到六乡川岸边。因此,若无其他变故,官军一定会在3月15日向江户城发动总攻。
不用说,胜海舟一定会采取非常手段,将官军放入江户,然后在城内和街道四处放火,并命令幕府军舰从海上开炮攻击。届时再通过英国军舰,救出庆喜--这便是胜海舟的计划,可说无一不是非常手段……
庆喜恐怕不会同意他这样做。因此,胜海舟才将大久保一翁和高桥泥舟安排在庆喜身边。一旦开战,泥舟的义弟山冈铁舟可以将庆喜击昏,抱着昏迷的庆喜突围,登上英国军舰。
倘若只是执着于局面的胜利,战争就会变成人间最大的罪孽,其间可见一切悲惨之事,令人不忍目睹。当庆喜被顺利救上英国军舰时,自暴自弃的八万骑旗本将变成怎样的恶鬼四处作乱?单单想象,便足以令人浑身汗毛倒竖。
入侵江户的三万几千名官军与拼死抵抗的市民和幕军在大火中格斗,最终不管是市民、幕军还是上万官军都将一一被推向死亡的深渊。
因此,显而易见,最令西乡在意的便是发动总攻在战术上对官军的不利之处。
(竟然有人会心怀如此决意而战……)
昭和二十年(1945年)也曾发生过与此极其相似的事情。占领军司令官麦克阿瑟将军经过计算,认为杀死天皇需要牺牲二十个师团的美国士兵,只好作罢。
从帕克斯依照《万国公法》拒绝借出医院的态度来看,西乡也察觉到了胜海舟的作战计划。同时,他的良心也在渡过三条大桥时便开始隐隐作痛。
攻守双方心自知
你我皆为皇国民
胜海舟的作战计划、自己的良心,再加上对铁太郎无比纯洁的武人姿态的感触,想必便是这一切让西乡下定了“顺应天意”的决心。
西乡在总督亲王驾前,同公卿参谋们展开了商议。一众公卿在战术上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西乡的提案就此直接通过。
其时,在总督亲王驾前经过慎重审议,最终确定了约七条和平处理方案。
大意如下--作为承认庆喜恭顺的交换条件,首先应开放江户,上缴所有军舰武器,居住在城内的家臣即刻移居向岛,庆喜本人则暂时留在备前藩。
备前藩主池田茂政是庆喜的亲弟弟,幼名九郎麿,二人幼时经常一起前往水户的弘道馆。鉴于存在如此关系,可以说,这种处理方法的确情理兼顾,但同时这似乎也是一个陷阱。
西乡自总督亲王驾前退下,回到中村和村田款待铁太郎的房间,向铁太郎告知了交换条件。当听到最后的“暂时留在备前藩”时,铁太郎不禁眉头紧皱。
“对于其他条件,胜先生想必也不会有异议,但唯有最后一条,铁太郎身为人臣,实在无法忍受。”
“你……你说什么?备前侯是和庆喜公一起长大的兄弟……你认为这一点不好吗?”
“无论二人之间存在何种兄弟情谊,主公被扣留他藩,监禁于鞭长莫及之处,身为臣子都无法坐视不理。只有这一条,请无论如何设法重新更改。”
西乡再次紧皱眉头,陷入沉默。
事实上,此处才体现出了西乡与铁太郎龙虎相会的真正价值。倘若铁太郎看到西乡改变心意,便彻底放下心来,忽视这一条件而直接返回的话,恐怕江户仍不免化作焦土。
最重要的是,胜海舟应该不会接受这一条件。当时,除了一部分藩以外,大部分藩主几乎都是摆设。实际权力早已转移到了臣子手中,纵是岛津忠义和岛津久光,最后也不禁感怀自己被大久保利通欺骗了。
因此,倘若庆喜被扣留在池田藩,无论藩主意见如何,仅凭藩的方针便可以随意决定庆喜的生死。如果岩仓等人对其中一名藩中重臣说“还是让那个人消失比较好”,那庆喜恐怕将被立即杀死。
“只有这一条,请无论如何将其撤销。”
“这我倒是未曾想过……我还以为已经考虑得很充分了……”
“西乡先生,便是在萨摩,你以为一切还可以按照藩主的想法而行动吗?如今时势已然不同,在藩主不知不觉之间,已经有意料之外的密令下达……若是如此,该当如何是好?请你设身处地想一想,你能够若无其事地将藩主交到我铁太郎手中吗?若是可以,倒不如交给英国公使更好……这种哄小孩子的做法是万万行不通的。为了保护主公安全,我山冈铁太郎愿意献出生命!拜托了!”
西乡仍在低声嘀咕着。或许唯独在这一点上,他也大意地轻信了他人的意见……
“世上既有画龙点睛这一成语,也有造佛无魂的说法。你已经替我画好了一条威武的龙……但倘若放在别人家中,那条龙便没有眼珠。山冈不能抱着一条没有眼珠的龙返回江户。”
铁太郎步步紧逼,西乡似乎也有些心头火起。
“如此说来,你是要我西乡再次拜见总督亲王,重新商议?”
“没错。应该没问题吧,西乡先生?”
“倒不是不可以……但倘若我拒绝呢?”
“到时我会破除这把刀的封印。”
“破除封印,你是要斩杀我西乡吗?”
“开什么玩笑!”铁太郎的语气突然变得高昂而粗犷,“山冈铁太郎虽然不才,但也是武士。既然我已领悟剑法之道在于不杀,将刀封印,便不会再疯狂到斩杀他人。我会在此剖腹自尽。”
“山冈先生,你若剖腹,江户怎么办?不,庆喜公怎么办?”
“这个问题在下正在问你。倘若被人以为我是一个不能保护主公性命的家臣,那我铁太郎也不用活了,不如立刻剖腹。若要我亲手将庆喜公交给别人,恐怕除了剖腹别无他法。不过,西乡先生,如此一来,你能接受吗?”
“唔。”
“八万骑旗本之中可并非全如我一般将刀封印之人,有五万人可以迅速拔刀作乱。让那些家伙拔出刀来,四处放火,你认为官军会获胜吗?”
“……”
“铁太郎剖腹,三万五千名官军的性命也将断送。江户市民遇难,你西乡的性命恐怕也难以保全。胜先生不会算不到这一点的。正因如此,在下才会前来见你,不是吗?铁太郎并非只会一味哀求的毫无打算之人。”
西乡的脸微微发红。他一定也已想到,有铁太郎和胜海舟这般人物存在,江户必然不会毫无战力。
事实上,这才是最重要的关键所在。一味软弱无力的请愿,只会诱使对方大行暴论暴举。只有依靠足够的实力,再在言辞上做足功夫,方为真正的交涉。
“西乡先生,请仔细想想,庆喜公和胜先生一直都在拜托你。他们既无丝毫与朝廷为敌之意,武器、军舰也都可以随城一并上缴。对待如此拱手恭顺的子民,仍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发动攻击,将同伙和市民一起杀死--这既称不上战术,亦非参谋所为……”
西乡仍旧不发一言。
然而,中村半次郎却率先嘀咕起来。这很正常,因为铁太郎提出的战术理论既无可非议,其理由也十分充分。
连中村半次郎都能明白的道理,西乡隆盛自然不会不明白。
参谋一职的任务便是针对敌人制订能够获胜的作战计划。然而,这次面对的敌人却似有若无……
倘若庆喜无论如何都要凭借武力对抗,问题便简单了,自己只要怀着必胜信念与对方交手即可。然而,庆喜既无战意,亦无敌意。他已进入寺院反省,一心将城池和武器全部上缴。
因此,只要撤销“留在别人家中”这一条,让他“和家臣一起反省”,这场战争便可不必互相残杀就此终结。
(但若是将其逼作困兽之斗,又将变成怎样呢?)
而更重要的是,朝廷传统之中并无这种斗争意识,事情难免会变成萨摩的野武士因喜欢流血而故意四处屠杀民众。无论胜败,之后的历史评论或许都会变成这样。事实上,正因为明白这一点,西乡才会感到异常苦闷。
戊辰战争中会津和长冈之间也曾发生过类似事件。长冈藩的河井继之助在小千谷会见岩村时,已经知道对方打算不由分说地强加贼名,准备开战。他认为为了后世不可屈服,便不得不采取了抗战姿态。直至昭和初期,对他的惋惜和轻蔑仍根深蒂固地植根于市民心中。
看到西乡额头渗出汗水,益满休之助连忙拿出扇子,为西乡扇风。
“好吧。”借着扇子的风,西乡开口说道,“你所言极是。”
“这么说,你同意了?西乡先生!”
“只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我还要先问一下,庆喜公在献出江户城后会去哪里?”
“应该会暂时离开上野前往水户吧。”
“好!我立刻进京,一定保证庆喜公的人身安全。”
“太好了!哎呀,太好了……我铁太郎不用剖腹了!”
“山冈先生,西乡……今日终于遇到了真正的武士,真是感动得想哭。”西乡突然提高声音,一把握住了铁太郎的手,“参谋不是为了杀人而存在的……这是你教会我的。此事在这里恐怕无法决定,因此,我要前去面见圣上……一定……是的,我一定会设法让圣上明白庆喜公的心意。”
到了此刻,中村半次郎和村田新八早已无意反驳。益满休之助看着二人,脸上露出微笑,眼中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笔者相信,龙虎二人在骏府的握手才是真正打开明治入口的一道晨光。如此一来,西乡也明白了胜海舟的心意,而通过西乡,天皇也开始明白德川家作为日本人的忠心。
胜海舟绝非以为幕府军无力对抗而向西乡屈服,亦非向其请愿。他在战术上制定了详细的对抗策略,并令西乡也表示认同进而握手谈和。
笔者认为,这种人性与胆略之间的相互认同才是诞生出明治不可思议的活力和政治力的根本原因。促成西乡、山冈和胜海舟在这种情况下相遇的绝非人力,这正是应该称之为“神风”的大自然微妙调和力的作用。
正如过去有信长,以及之后的秀吉、家康这三杰一般,在庆喜之前也有齐昭、光圀和家康。同样的,在江户城总攻之前,无微不至的大自然又促成了这三人的偶遇--这之中的奥妙委实令人回味无穷。
关于西乡南洲,已经不必多言。既有的史书将其推为维新三杰之首,对其风采极为仰慕。至于胜海舟,可以说是那些杰出大功臣们的表率,山冈铁舟则是贯穿明治的武士道的代表性化身。
于是,通过山冈的武士道与西乡敬天爱人的思想的握手,二人都得以侍奉于年轻的明治大帝身畔,成为大帝成长道路上的难得助手。
山冈铁舟是侍从,西乡是陆军大将……世人通常仅将江户无血开城视作这些人的功绩,但事实上,他们的功绩要数倍于此。由于有了他们此次相遇相知的奇缘,各藩之间的厚重隔阂被打开了一个巨大的通风口,自此,天下人才皆抛下小怨,纷纷往天皇膝下集中。而且,这三人的人格也成为了培养出明治坚定而真挚的风气的重要基调。
不,不得不指出,在一度堕入马基雅弗利式夺权斗争的政治风潮的某处,依然残留着勤皇这一特殊而清澈的太阳之光,这才是最重大的收获。
虽然无数人都利用这一点来作恶,但同时,天长地久这一特殊生命观所孕育出的民族个性也得以静静地磨砺和深化。
言归正传--
山冈铁太郎就这样返回了江户,并立刻向胜海舟和庆喜作了汇报。
其时,庆喜接连唤来海舟和泥舟,又召见铁舟和一翁,命令他们在献出江户城时不可与对方交恶。
如今,已经没有人能够接近正在闭门反省的庆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