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国内情报,无论多少都可以得到,外国情报则不太可能。而且,法国的竞争者--英国,如今与萨摩联系密切,面对如此现状,庆喜也无法不留情面地拒绝洛奇的请求。
幸而英国的帕克斯也几乎与法国军舰同时驶入大坂湾,因此,庆喜决定先行前往法国军舰,而后再与帕克斯在大坂城会面。
“这是您要的。”洛奇先是表情紧张地将详细记述了法国与英国政体的书籍递给庆喜,而后以责备般的语气开口说道,“听说幕府的海军所正雇佣英国人,传授航海术。”
他似乎对日本采取陆军靠法国、海军靠英国的政策感到颇为不满。
“听说日本也有追二兔而一兔不得的格言。英国已于新泻登陆,完成了对各地的测量,您可知晓此事?”
“知道。”
军舰上搭有帐篷,二人在帐篷里的椅子上落座后,洛奇先命人端来冷饮,然后说出了一番令人无法忽视的话。
他问了一个日本人所无法理喻的问题,问庆喜如今是否仍然尊奉朝廷,同时话语中还忠告道--倘若庆喜仍像先帝时代一般尊奉新帝,那他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就将必败无疑。
萨摩相信这一点,英国也认同此事。
“庆喜不会违抗敕命,这是他最大的弱点,所以我们应该针对这一弱点展开行动。”
在行动伊始,他们首先谋划长州与长州派公卿的回归,接着再设法令年轻的天皇下达讨伐幕府的“密诏”。
倘若此举成功,纵然庆喜允许,其家臣团亦不会善罢甘休,必然会在某地发动暴乱,由此点燃革命性内乱的导火索。如此一来,幕府自然会被朝廷视作敌人,而这也是英国所希望看到的。
洛奇建议说,倘若庆喜不愿事态发展至此,就应趁政治权力还在自己手中时,请求新帝准许讨伐萨长。
“幕府现在已具备足够实力对付萨长。首先可命江户所有的西洋式陆军即刻进京,从近畿开始,将过激武力一扫而空,然后再开放大坂和江户。如此一来,列强自然会成为您的伙伴,我国也会全力援助幕府。只有如此,贵国政治方能得到安定。”
洛奇认为政治须由力量决定,让对手利用朝廷是下下之策,说着还将法国皇帝的手书交给了庆喜。
8月7日,庆喜向法国皇帝和洛奇作出了答复。
以外国人的角度来看此事理应如此,但对庆喜而言却从未想过要为了战术而与外国勾结,不择手段。而当时的庆喜也并未想到,宫廷中人早已忘记国体,甚至威胁幼帝下达密诏。
即便如此,庆喜在水户学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勤皇被认为是战术层面的最大弱点,这点依然令他吃惊不小。
(岩仓和大久保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不,若是尚未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就会不停谋划看似无法成功的计策了。
(可是……我的眼中绝容不下此类行为!)
庆喜此时还是非常有自信的。
当务之急是消除外患,而能对消除外患造成直接影响的便是幕府兵力的整顿,以及民政的安定。因此,为了应对开国后的局面,庆喜命鸿池善右卫门等人组成商人集团,并令他们开始自由研究物产买卖。
为了保证日本人在国内的活跃,关隘通行也取消了很多禁制。妇人通行此前几乎被完全禁止,自该年起,她们也可以自由通行--这简直是划时代的变化!
因此,倘若庆喜不具备真正的“勤皇心”,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听从洛奇的意见。但他并未采纳洛奇的意见,因为若是采纳,便是对列强外交政策的屈服。
在庆喜看来,就生命观而言,日本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神州,日本人便是这神州的子民。
(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的!)
他认为只要心怀如此自信,那么不久也会令列强接受,进而一边与列强进行圆满的交际,一边寻求可以实现共荣的新“公道”。而且,庆喜相信一切理应如此。
纵是随意杀人偷盗的战国时代,家康不也将其变成了太平盛世吗?此刻便应该大胆地向家康学习。而关于现实政治的形态,可以学习列强,既可以采用公议制也可以选择两院制度。
总之,只需开通自所有阶层录用人才之路即可。然而,还有一样东西绝对不可或缺,那便是作为天皇理想而永不动摇的生命观,必须培养出能够理解这种大自然尊严的人。
(只有这样才能孕育出真正的人道……)
只要有太阳在,人的生命便会天长地久地延续下去,这是谋略和斗争等人为所无法改变的。而领悟了这个道理,便会形成“文明”(庆喜生母的谥号)。
而且,新时代即将来临,现实中政治交替的日期也日益迫近。在实际交替之前,国内自不待言,与列国之间亦应开拓一条更为平坦的外交道路。
但是,此时却突生一事,对庆喜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8月14日,身为庆喜左膀右臂的目付原市之进被人暗杀。而且,下手的刺客实际并非萨长派,而是幕臣……
庆喜陷入了一片茫然。
原市之进被杀是在8月14日,那天一大早开始便十分闷热。
当日清晨,幕府的下级武士铃木恒太郎同另一名武士造访市之进的官邸,声称来自水户。当时,年轻侍从刚刚给市之进整理完头发。
市之进一听是来自水户,想也没想就轻声吩咐让他们进来。当时的街头巷尾都流传着岛津久光将于近期前往大坂的传言。
(他的目的是什么?)
其时,市之进正要用膳,并且打算膳后就出门收集相关情报。
“奸贼!”
来客刚走入房间,便双双砍了一刀,将市之进杀死,而后径直跑向屋外。
正在收拾房间的年轻侍从跃身而起,追了上去。结果一名刺客被杀,另一人却趁机逃离。等年轻侍从返回房间时,市之进早已气绝身亡……
当庆喜听闻其中一名刺客是铃木恒太郎这名幕府的下级武士时,简直欲哭无泪。此前,中根长十郎便是在江户雉子桥门外被人杀死的。来到京都之后,平冈圆四郎又遭暗杀。如今,已有三人代替庆喜死去……庆喜心中的感触可谓哀之尤甚。
至于理由,显而易见,一定是庆喜的做法被认为是反幕府的,从而招致了幕府中人的愤怒。
很多幕臣都对萨长煽动的倒幕运动气愤不已,打算如洛奇所言,不择手段地将反对势力逐出京都。这种敌对意识极其强烈,然而庆喜却制止了他们的这种意图。
刺客一定以为加以阻止之人并非庆喜,而是其身边的原市之进。
(又有一人被杀了……)
庆喜察觉到毫不理解自己真心的人并非仅有萨长和岩仓一派,不禁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寂寞。
有句话叫四面楚歌。先驱者的进步性总是无法被人理解,在任何时代中都是孤独的……但即便如此,自称来自水户家的刺客竟是德川幕府的下级武士,这令庆喜感到异常寂寞,仿佛身下的椅子突然被人抽走一般。
(是啊,原来这个国家之中还没有人理解我的真意……)
其时,刚刚被升为若年寄的永井尚志开口说道:“我理解您的心情。”
庆喜却犹如置若罔闻,毫无回应。
“市之进多大?”
“三十八岁,正当盛年。”
“三十八……原本,他应该在下个政府中大有作为的。”
“您是说……新政府吗?”
直至此时,庆喜才向永井投去凌厉的目光。因为他不小心说出了自己的本意……
“没错,下个新政府,也就是今后将创建出的没有内部分裂的政府。”庆喜明确地说道,“倘若任由政令出自对立双方,势必无法与诸外国的国力比肩。”
永井尚志瞬间默然。他低下细长而清澈的双眼,然后开口说道:“刺客一定是认为大人的这一想法是幕府的一件大事。”
“没错。自己的家比国家重要……他们一定认为我不会这样想,才会选择以市之进为目标。市之进实在可怜啊!”
“大人知道原市之进今天要去见谁吗?”
“莫非你知道?”
“或许是土佐的人……”
“土佐的人?”
“是的。根据我担任大目付时得知的消息,萨长似乎正在谋划极其危险的行动。”
“他们的行动向来都很危险。”
“此次因为二条摄政并未如其所愿,故而他们似乎正企图直接请求新帝下达讨幕密诏。”
“是吗?他们果然有此打算。”
“新帝尚未成年……如今仍流传着关于先帝驾崩的无中生有的传言,倘若幼帝再遭到近侍胁迫,这一事实必然不会逃过列强耳目……”
“唔。”
“到时列强会怎样看呢?他们一定会认为--日本人只要一开口便是尊皇、勤皇,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内幕实则充满了无比阴险的谋略和暗杀……某国(法国)的鼓动大概便源自于此。”
庆喜的目光突然再次凝聚在永井脸上。
“那么市之进呢?他为何要拜访土佐的人?”
“我认为,应该是原市之进发现土佐的某人(坂本龙马或后藤象二郎)与此事有关。”
“等等!等等……市之进可并未对我说过这些。也就是说,市之进认为,土佐的人……令萨长为实现王政复古而联手的土佐之人如今又在为下达密诏而展开行动……是这样吗?”
“或许恰恰相反。土佐的人促使萨长联手,可萨长却开始策划密诏下达……此人或许正因此事备感狼狈,于是市之进便打算直接面见此人……”
“唔,我渐渐明白了。”
庆喜再次转头望向烈日下的庭院,目光凝聚在沙砾对面的草坪上。
“市之进已经不在了,此事你仔细查一查。胁迫幼帝下达密诏……倘若令列强以为日本人的尊皇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必将招致百年悔恨。不,或许神州就此灭亡亦未可知。”
庆喜声音迫切,脸上的肌肉亦在颤抖……
身为庆喜左膀右臂的原市之进已死,自然必须有人替代他。此次替代之人似乎便是这若年寄永井尚志。
永井尚志是信州奥殿一万六千石的大名松平乘尹之子,后成为三千石旗本永井能登守的养子,是个出身于小姓组的青年俊才。
嘉永六年(1853年),他被阿部正弘发掘,成为目付;安政二年(1855年),荷兰国王向日本赠送明轮型军舰森宾号(观光丸),日本以此为契机创建了海军学习所,永井尚志成为指挥;同年10月起,他与胜海舟、榎本武扬等人一同投身于日本海军的建设,是一位颇具能力的官吏。
其后,他又担任过勘定奉行和京都町奉行。他本就反对井伊直弼就任大老,在将军家继承人斗争中,是一名积极的庆喜派。
正因如此,这位永井玄蕃头才会被升为若年寄。可以说,让他替代原市之进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永井,我不会对你和胜海舟(麟太郎)有任何隐瞒。其实,我现在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时机。”
永井跪拜在地,一动不动。
“如今,我要以神州之气度实行开国。只要顺利开国,我便会辞官退隐。新世界必须有政令一途的新政府,且无论何时都要尊奉圣意。对此,想必你亦已详细调查过各国政体了吧?”
“愧不敢当。永井知道,遵从大人心意奉公乃是永井应该走的道路……”
“可是,我的心意很难说出口,一不小心,就会出现无数个市之进。”
“永井明白。”
“不过,倘若市之进所虑乃是事实,这或许便是我的极限了,我已经遭到了一记沉重的打击。”
“……是市之进的死吗?”
“非也,是先帝驾崩的惨祸,想必列强均已有所耳闻。”
“啊!原……原来是这件事?”
“无论如何,此事都不应发生,我想这正是可悲的水户的责任。”
“不胜惶恐!”
“而且,倘若这场斗争再累及新帝,又该如何是好……你明白吧,我希望能借你之手秘密调查此事是否属实。”
突然,永井胸中涌起一种呜咽,似欲破喉而出。倘若幼帝被迫下达密诏,而幕府拒绝接受,那么幼帝将会被置于何种立场?
连永井尚志都未曾想过这一点。
(有可能累及新帝……)
如此一来,神州也好,日本也罢,都将变得一塌糊涂。
(没错,这才是绝不可忘记的……)
明亮的房间内充满了永井竭力抑制的哭声。
有人认为庆喜的大政奉还只是一次小小的政策失败,也有人认为这是无比聪明的庆喜所下的一记“先手”。
如此一来,很多推测都能成立,例如大政奉还这一日本特有的革命回避策略不过是人间政治的手腕,而最先提出这一策略之人便是土佐的坂本龙马等等。
但即便如此,人的成长也不可缺少各种“理应如此的人际关系”。
不用说,龙马起初接近胜海舟是为了将他一刀斩杀。但他反而成了胜海舟的徒弟,二人之间的人际关系彻底发生了变化。
而永井尚志与胜海舟志同道合,都在为了创设日本海军而努力。他担任勘定奉行时为幕府的财政殚精竭虑,担任京都町奉行时亦曾妥善处理田中新兵卫等人的刺客事件,故而被举荐自大目付升至了若年寄。
胜海舟与永井之间也好,庆喜与永井之间也好,包括与直至最后一刻仍将新政府视作奸人而拒不服从的榎本武扬之间也好,彼此间都存在着相通的感情与思想纽带,这是可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