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地点自然设在关白府,当日各个亲王及传奏议奏、近侍公卿等人悉数到场。
“将军此次提出辞职,关白大人是否知晓?”
“自然知晓,圣上也认为当此非常之际,此举实在胡闹。”
“既然如此,想必您已拟定好了拒绝方针。但倘若将军仍不改初衷,您打算如何处理?”
庆喜语气平静地说完,又补充道:“在下自然也已做好准备,打算辞去现任职务,与将军一同返回江户,不知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庆喜冷静地点燃了导火索,意欲就此杀出一条血路。听闻此言,众人吃惊不已,面面相觑。
“实际上,关于将军提交辞呈……”关白冷静地说道,“我听闻将军已下令由一桥殿下一并继承将军之职和宗家。”
“不可,在下坚决请辞!由年长的我继承年少的将军,世人岂会赞同?此事不可,不必再议。”
众人再次沉默下来。突然,有人开口说道:“那田安家的龟之助君……”话音未落,便被关白咋舌阻止。
“此事无关年长年幼,圣上不会同意将军辞任,只要下达诏书,将军也不会强行退位的。”
关白再次提及诏书,却也因此表现出了一个严重的破绽:在近侍之中依然存在一种简单的想法,认为只要是诏书,无论多么无理都要遵从。
庆喜慎重地歪起脑袋想了想,又静静地摇了摇头。
“诏书恐怕并不管用,这与圣上的命令并无关系。”
“此言何意?”
“问题在于列强强行通过谈判要求兵库开港以及讨伐长州这两件事。”
“的确如此。”
“圣上下令要一举解决这两个问题,但实际上将军家并无此等实力。倘若将军提出辞职是基于对于时势的严肃反省,那么纵有诏书,将军恐怕也不会轻易改变初衷,或者……”庆喜顿了顿,然后格外冷静地继续说道,“将军进退维谷,进而自尽亦未可知。”
话音未落,关白、议奏和传奏都已脸上变色。经庆喜一说,事情确实并非如此简单。倘若将军无法遵从诏书,那么剖腹亦不足为奇。
“将军已是劝无可劝,只能挑选某人的儿子继承将军之位,再由一桥殿下继续担任辅政大臣……”
“岂有此理!令将军陷入如此窘境的正是我庆喜,倘若将军意欲自尽,我庆喜当先行一步,否则何谈为士之道!”
“这……”
“虽然这么说,但无论是谁剖腹,都不会令事态有所好转。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关白迫不及待地刚开口询问,立刻又闭上了嘴,貌似有所领会。他第一次听出了庆喜话中之意:“只要能找到有实力抗拒列强、讨伐长州之人,此事便与诏书无关了,对吧?”
“没错。至于备用之策,便是找到能够做到二者其一之人,不知这样是否能令圣上满意?”
庆喜语气冷静,声音中不带丝毫犹疑。然后,他静静地望向关白。
萨摩和长州似乎已经结盟,若向萨摩下诏,令其讨伐长州,只会致使萨摩也变为朝敌。同时与萨、长为敌,再加上列强,就现实情况而言,当今日本并无具备此等实力之人。
关白此前一直以为,仅凭一纸诏书便可以处理一切问题。如今,他第一次意识到横在眼前的巨大障碍,一时竟至无言以对。而一旁的庆喜正襟端坐,双手放在腿上,正等着关白做出回答。
“好,便由本官再次询问圣意。在此之前,我暂不受理将军的辞呈。”
庆喜突然高声说道:“我等不能就此两手空空地回到将军身边。”
“哦?你有何异议?”
“关白大人,将军不会乖乖地等待圣上批准,因此,若关白大人不能将您的思虑告知在下,那么我等是不会就此罢手的。”
“什么?不会就此罢手……”
“圣上至今仍不批准,这等同于驳回了将军的请辞。这恐怕反而会令将军下定自尽决心,如此一来,在下将不得不即刻引咎剖腹。”
“这……这也太急了吧……”
“既然如此,就让在下听听大人将会向圣上进言何种妙计吧!”
关白顿时脸色铁青。当时,他对岩仓公(岩仓具视)与萨、长的结盟之间的关系也略知一二。他此刻觉得,庆喜也已知晓此事,因此才会如此催逼。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必须以圣上下诏准许兵库开港为由,劝说将军收回辞职之意?”
“是的。不管怎样,这都是关系到德川家存亡的一件大事。”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开港诏书,也就无法讨伐长州,将军亦会因此自尽?”
庆喜微微一笑,开口说道:“将军若是自尽,在下亦会紧随其后。如此一来,家臣们的骚乱想必会达到空前绝后的地步。唉,人心所向实在微妙,诸位大人亦万万不可大意。”
关白陷入了沉默。他虽未因这番言论吓倒,却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倘若将军和一桥卿双双自尽,京都与大坂必将陷入巨大骚乱。若是列强的联合舰队再趁此骚乱登陆,长州势力也跨过藩国攻打过来的话,该当如何是好……
当此关头,只能暂时将国体和理想高高挂起,优先考虑现实的解决办法。
“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只要圣上下诏准许开港,将军便有信心讨伐长州?”
“在下不敢担保。只是若不如此,便也再无其他办法。将军之所以提出辞职,原因正在于此。只有明白将军心中真正所想,才能设法劝阻。”
“明白!本官立刻晋谒圣上,呈奏此事。唉,要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的确太过勉强。”
二条关白最终接受了兵库必须开港的事实。
庆喜不能让将军家茂就此辞职。将军对庆喜抱有偏见,以为他在暗中活动,才会将自身逼至如此窘境。如果将军在此时辞职,纵然由庆喜取而代之,也只会招致幕府内部的反感,毫无益处。
因此,尽管不易办到,也必须令天皇同意兵库开港,统一幕府步调。对好胜的孝明帝而言,此事无疑会令他感到无比痛苦和遗憾。
“幕府竟然如此软弱无力!”
天皇一定会咬牙切齿,暗中垂泪不已。
然而,就现实情况来看,和宫的丈夫,也就是将军家茂已经提交辞呈,天皇亦只能选择退步,含泪开港。对于此事,原市之进佩服地抚掌感叹道:“不愧是三位殿下!”
他认为,对于这次危机的处理,正彰显出了庆喜强大的政治能力。这一理解亦无不可,因为此时接受列强开港的请求,列强或许还会帮助幕府讨伐长州。
“三位殿下,圣上的旨意已令将军收回辞职之意了。”
“是吗?”
“如此一来,下一个问题便是讨伐长州。关于此事,您知道法国的提议吧?”
“真是惶恐之至啊……我实在对不住圣上和将军……”
“话虽如此,但当此关头不可犹豫。幕臣中已经接连出现打算利用拿破仑三世的大舰队和大炮粉碎长州之人。”
“嗯……”
“如今应该即刻下令,一举击溃长州!没错,已与长州缔结密约的萨摩暂且不提,有了法国的援助,至少可以令佐幕派的众大名们勇气大增。”
庆喜并未作出回应。
“当然,借助外国的力量一事的确……但这实在并非本意,而是战略,必须凭借有巨大影响力的事件,方能一举提升士气……”
说到这里,市之进突然停了下来。他原本相信庆喜肯定会赞成自己的意见,却没想到此刻的庆喜正襟端坐,脸颊上已是泪光闪闪。
“三位殿下!您怎么了?凭借您的智慧,大事已然成功一半!万万不能在此关头犹豫不决啊……”
突然,庆喜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胜……惶恐……”说完便转过脸去,低声呜咽起来。
世间万事万物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来考虑。若攻克长州是最好且立足实际的解决方法,那么庆喜自然会全力粉碎长州。至于长州与萨摩的结盟,显而易见,也完全是出自现实至上主义的想法。
然而,倘若站在更高的境界,基于日本国体所追求的理想来看,这一决定明显就是邪门歪道。
孝明帝贯彻始终地以公武合体为目标的真意在哪里?幕府绝非敌人,幕府也被朝廷视作赤子,不容许任何对立发生。既然不能将幕府视作敌人,那么将长州视作敌人便可以吗?
(那是绝不可能的……)
庆喜对这一问题看得十分清楚。幕府代替朝廷统管全日本的武将--这便是现行体制。然而,幕府在现实中却无法管理身为武将之一的长州,以致领受了直接讨伐长州的敕命,这责任究竟在谁身上?
下达敕命不就已经是令人不胜惶恐的大事了吗?
萨摩也是一样。倘若他们心中还信奉着以万民生命为重的国体尊严,便不应在此时与长州结盟。
“您的意思是说……纵与拿破仑三世联手,亦无信心取胜?”
市之进露骨地问道。但他也只是在按照常识考虑--若有信心,自然不会犹豫。
“非也。”说着,庆喜已擦干眼中的泪水,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若要讨伐长州,办法很多,兵力和武力都不是问题。”
“既然如此,此刻正应下定决心……”
“不。让朝廷下令讨伐赤子之举实在愧对列祖列宗,权现公泉下有知,必将勃然大怒。”
“这个,权现公……”
“没错。不能令朝廷沾染世俗的怨恨,幕府的职责便在于此。”
“可是……”
“听好,倘若对赤子加以讨伐,甚至不惜借用列强之力,这才是对国体的彻底摧毁。难道你不认为,这种行为无异于亲自践踏水户世世代代传承至今的史业吗?”
庆喜声音逐渐低了下去,眼底再次泛起泪光。
“不必多言,列强暂时不会轻举妄动,如今我们只能默默地协助将军……在此期间,萨摩也好,长州也罢,应该会有人觉醒过来,理解我们的真意,理解国体的重要。因为水户……水户明明都教过我们这些的。”
原市之进抬头凝望庆喜,一动不动。对他而言,“水户”一词总是犹如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入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