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说:“我们外头见!”但我却想着有一次我父亲对我讲过的那句话:“如果你做错了事,你只能应付一下,但不能打架!”因此我自言自语道:“我将自卫,但我不动手打人!”然而,我却很忧伤,再也听不进老师讲课了。
最后,到了放学的时候。当我独自一人来到大街上时,我看见他紧跟着我。我停下来,我手里拿着尺子等着他。他走近了,我举起了尺子。
“恩里科,别这样,”他面带温和的微笑,用手把尺子拨在一边,对我说,“我们像从前一样,还做朋友吧!”
我惊讶地愣了一会儿,后来感到他的一只手推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投入他的怀抱。他吻了我一下,对我说:“我们再也不吵架了,对吧?”我回答说:“再也不了!再也不了!”我们高高兴兴地分手了。
但当我回到家里,把一切讲给我父亲时,我本以为会让他高兴的,他却阴下脸来说:
“应该是你第一个向他伸出手去,因为是你做错了事。”然后,他又接着说,“你不应该向一个比你优秀的同学,一位士兵的儿子举起尺子!”说完,他从我手里夺过尺子,把它折成两截,扔到了墙角里。
我的姐姐
二十四日,星期五
恩里科,为什么在我们的父亲责备你对科雷蒂表现不佳之后,对我还做了那样无礼的事呢?你想象不到我为此所感受到的痛苦。
你不知道,在你小的时候,我曾在你的摇篮旁边,几小时几小时地守候过你,而不去与我的小伙伴玩耍;而当你生病的时候,每个夜晚我都从床上爬下来,去摸摸你的额头是否发烧?难道你不知道,被你伤害的你的姐姐,在一件可怕的灾难降临到我的头上时,我会像母亲似的保护你,我会像对一个儿子那般地爱你吗?难道你不知道,当我们的父亲和我们的母亲不在人世的时候,我将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你唯一可以与之谈论逝者、回忆我们童年的亲人吗?而如果需要的话,恩里科,我可以为你去工作,为你去挣面包、供你去上学,而当你长大成人时,我也会永远爱你;当你将来远走高飞时,我的心思也会永远追随着你,因为我们一起长大,我们有着同样的血脉。
啊,恩里科,你应该肯定,当你成为一个男人,如果你发生了某种不幸,如果你孤独一人,你完全可以放心,你将会寻觅我,将会来到我身边,对我说:西尔维娅,姐姐,让我和你在一起,让我们谈论我们快乐的时光,你还记得吗?我们将谈起我们的母亲,我们的家,以及那些十分遥远的美好往日。
啊,恩里科,你将会发现,你的姐姐的双臂永远是张开的。是的,亲爱的恩里科,也请你原谅我现在对你的责备。我不会记住你的任何过错,即使你还会带给我其他的不快,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将同样永远是我的弟弟,我将永远记住的,只是抱在我怀里的幼时的你,与你一起爱戴我们的父母亲,看到你成长,只记得我曾是你多年最信任的伙伴。
请你在这同一个练习本上写上一句好话吧,我傍晚再经过这里时读它。与此同时,为了让你看到,我没有跟你生气,又看到你累了,我为你抄好了每月故事《罗马涅小英雄的鲜血》——那是你应该为生病的小泥瓦匠抄写的:你可以在你小桌子的左边抽屉里找找——在你睡觉的时候,今夜我全部抄写完了。为我写上一句好话吧,恩里科,我求求你了。
你的姐姐西尔维娅
我不配吻你的手。
恩里科
罗马涅小英雄的鲜血
(每月故事)
那天晚上,费鲁乔的家里比平时更安静。开着一家服饰用品小商店的父亲去福尔利采购了,他的妻子带着一个小女孩也陪着一起去了;小女孩叫路易吉娜,要把她带去一位医生那里为一只病眼开刀。他们要第二天上午才能回来。只差一会儿就到半夜了,在家里干活儿的女佣在天黑时也走了,家里只剩下双腿瘫痪的外婆和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费鲁乔。
这套不大的房子只有一层,坐落在大路旁边,离一个村庄只有一个射程的距离,离罗马涅区的城市福尔利不远。这所房子挨着的另一所房子两个月之前被一场火灾烧毁了,现在没人住了,但还能看见旅店的招牌。费鲁乔家房子的后面有一个被篱笆围起来的小菜园子,那里有一扇简朴小门;他家商店的门也是家门,朝大马路开着。周围全是荒凉的村野,种着桑树的大片大片耕种的田地。
快到半夜了,下着雨,刮着风。费鲁乔和外婆还未睡下,还在餐厅里。在餐厅和菜园子之间还有一个堆满了旧家具的小房间。费鲁乔在外面跑了几个钟头之后,到了十一点钟才回到家里,外婆拿着眼镜,怀着焦虑不安的心,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把宽大的带扶手的椅子里等着他,她在这把椅子上常常是度过一整天,还经常度过一整夜,因为呼吸困难让她无法躺下。
雨下着,风又把雨刮到玻璃窗上,夜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费鲁乔疲倦地进了家门,他浑身是泥,上衣被撕破了,额头上有一块石头打过的青肿。他与同伴们一起玩扔石头,他们通常是要动手打架,另外,他还赌博并输掉他所有的钱,把帽子扔到一个阴沟里。
尽管厨房里只点着一盏小油灯,油灯又放在靠近椅子旁的一张桌子的角落里,可怜的外婆还是立刻看出外孙子处于多么狼狈的境地。对于他的放纵行为,一部分是她猜测出来的,一部分是她让外孙子供认出来的。
她深深地爱着这个男孩。当她知道每件事情时,便开始哭起来。
“噢!不,”她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又说,“你对你可怜的外婆没有心肝。你乘你父亲母亲不在家的时候,让我痛苦,真没良心。一整天你都让我一个人待着,你没有一点同情心。费鲁乔,你当心点!你走上了一条邪路,它会把你带到一个可悲的下场。我看见过其他像你一样地开始、最后结局很坏的人。开始是偷着跑出家门,在外面与别的孩子一起打架,输钱。然后,一点一点地从用石块打人,到动用刀子,从赌博到恶习,从恶习……到偷盗。”
费鲁乔站在距离几步的地方听着,他靠着一个橱柜,下巴垂在胸前,眉头紧锁,还燃烧着吵架的怒气。一绺漂亮的栗色头发斜垂在他的额头上,他的蓝眼睛一动不动……
“从赌博到偷盗,”外婆还在哭着重复道,“费鲁乔,你想想吧。想想村子里的那个令人讨厌的人,想想那个维托?莫佐尼,他现在到城里闯荡,他才二十四岁就进了两次监狱,他把他的母亲,我认识的那个可怜的女人活活气死,他的父亲也因绝望而逃到了瑞士。你想想那个可鄙的家伙,你父亲连跟他打声招呼都感到羞耻。他总是跟比他还坏的恶棍们一起闲逛,一直到落入监狱的那天算完。好吧,我从他孩提时就认识他,他就是像你这样开始的。你想想,你将会为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带来跟他的父母同样的结局。”
费鲁乔默不作声。他其实心地一点也不坏,根本不坏;他的放纵行为主要是由精力和勇气过剩而造成的,而不是由坏心眼所致。他父亲也因此把他惯坏,认为他实际上具有最美好的情感,并且经过考验,具有坚强和慷慨的行为,从而对他失去管教、放任自流,盼望他悔过自新。他善良而不恶劣,但却固执,即使当他因悔悟而心里难受的时候,也很难从他的嘴里说出那些让人宽恕的好话,诸如:“是的,我错了,我再不这样了,我向你保证,请你原谅。”有时他也心怀温柔,但骄傲的个性却不让它流露出来。
“啊,费鲁乔!”外婆看见他一声不吭,继续说道,“你连一句悔悟的话也不对我说!你看见我都成什么样子了,我都快被人埋入坟墓了。你不该再有心让我痛苦,让我这个你妈妈的妈妈,快走到生命终点的老人再伤心落泪了。你可怜的外婆一直都非常爱你,在你还是只有几个月的婴儿时,她整夜整夜地把你抱在怀里摇着,而为了哄着你,她连饭都顾不上吃,这些你都不知道!我一直在说:‘这孩子将是我的安慰!’可你现在却让我快气死了!为了让你重新变好,像从前那样地听话,我心甘情愿地献出剩下的这一点老命……费鲁乔,你记得我领你去圣堂吗?你把我的衣袋里装满石头子和草,而我是把睡着的你抱回家的。那时候,你爱你可怜的外婆。现在我瘫痪了,我需要你的爱,就像为了呼吸而需要空气一样,因为对于我这个半截入土的可怜女人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人了,我的上帝啊!”
费鲁乔抑制不住激动,正想扑向外婆,这时他好像听到一个轻微的响声,是从面对菜园的那间小屋子传出的吱吱嘎嘎的声音。但他不明白是风吹门板的声音,还是别的响动。
他侧耳倾听。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
响声又来了。外婆也听见了。
“什么响?”过了一会儿,外婆不安地问。
“雨声。”男孩又低声说。
“这么说,费鲁乔,”老人擦干眼泪说道,“你答应我,今后听话,再不让你可怜的外婆伤心落泪了……”
又一个轻微的响声打断了她的话。
“可我觉得不是雨声!”老人吓得脸都发白了,惊叫道,“……你去看看!”
但她又立刻补了一句:“你留在这儿!”说完便抓住了费鲁乔的手。
他俩屏住呼吸停在那里,只听到雨水的响声。
后来二人打了一个哆嗦。
无论是外孙还是外婆都听到小房间里有脚拖地的声音。
“谁呀?”费鲁乔费劲地拢住气息问道。
没有任何人回答。
“谁在那?”费鲁乔又问,他已被吓呆。
但他刚刚说完那句话,祖孙二人便发出了一声恐怖的呼喊。两个男人蹿进房间,一个抓住费鲁乔,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另一个人卡住老人的喉咙。第一个人说:“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别吱声!”第二个人说:“住嘴!”并拔出一把刀。这个人和那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小块深色布,眼睛前头露出两个窟窿。
有一阵时间,只能听到四个人急促的喘气声以及下雨哗啦啦的响声。老妇人不停地发出嘶哑的喘气声,气得眼睛直冒火。
看着费鲁乔的那人附着他的耳朵问道:“你父亲把钱放在哪儿?”
费鲁乔牙齿打着颤,用很细小的声音回答:“在那边……衣柜里。”
“跟我来。”那男人说。
他把孩子拖到小房间,紧紧地掐着他的脖子。在那里,地板上有一盏提灯。
“衣柜在哪儿?”他问道。
已被闷了半天的费鲁乔指了指衣柜。
于是,为了万无一失,那男人把费鲁乔扔在衣柜前,让他跪着,用自己的腿紧紧地夹住他的脖子,这样,要是他叫喊的话,就能掐死他。然后那人用牙咬住刀,一手拿着提灯,另一只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尖尖的铁器,插进锁眼儿,乱捅一阵,撬开了衣柜门。他急急忙忙地乱翻一气,把钱装进了衣袋,又关上柜门,又回来将门打开,又重新翻寻了一遍,然后又掐住费鲁乔的咽喉,把他推到那一个房间。另一个人还在那里抓着老妇人,此时她的头仰在后边,嘴巴张着,已经抽搐不已。
这人低声问道:“找到了吗?”
同伴回答:“找到了。”
他又补充说:“看看门口。”
看着老妇人的那个跑到菜园子门口,看看有没有人,然后以一种仿佛吹口哨的声音从小房间里说:“你过来一下。”
停在那里,还看管着费鲁乔的那人,对费鲁乔以及重新睁开眼睛的老妇人亮出刀子,并说道:“别出一点声儿,否则我回来,宰了你们!”
他站在那儿盯着他们祖孙二人看了一会儿。就在那一刻,从远处大路上传来许多人唱歌的声音。
小偷迅速地朝门口转过头来,因为那个动作太猛,他脸上蒙的布掉了下来。
老妇人发出一声喊叫:“莫佐尼!”
“该死的!”被认出的小偷咆哮着,“你必死无疑!”
他抖着举起的刀向老妇人猛扑过去,老妇人当即晕倒。
凶手又捅了一刀。
但费鲁乔以一个极为快速的动作,发出一声绝望的叫喊,向外婆飞奔而去,他用自己的身体盖住了外婆。凶手逃跑了,碰着了桌子,搅翻了油灯,灯也灭了。
费鲁乔慢慢地从外婆身上滑落下来,跪在地上,他的胳膊搂着外婆的腰,头靠在她的胸前,停留在那个姿态上。
过了一些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农民的歌声向远处的田野飘去。老妇人恢复了知觉。
“费鲁乔!”她牙齿打着颤,用刚刚能听得见的声音叫道。
“外婆。”男孩子回答。
老妇人使出力气想讲话,但恐惧却使她的舌头动不了。
她剧烈地颤抖着,沉默地呆了好一会儿。
然后她才问出了一句:
“他们不在了?”
“不在了。”
“他们没有杀死我。”老妇人闷声闷气地低声说。
“没有……您得救了,”费鲁乔以细微的声音说,“您得救了,亲爱的外婆。他们拿走了一些钱。但是,爸爸……差不多把所有的钱都带在了身上。”
外婆喘了一口气。
“外婆,”费鲁乔一直跪着,紧紧地搂着她的腰,说道,“亲爱的外婆……您爱我,是吧?”
“啊,费鲁乔!我可怜的孩子!”她把手放在外孙子的头上,回答道,“你该有多么害怕呀!啊,仁慈的上帝呀!你点一下灯吧……不,我们还是摸黑呆着吧,我还在害怕。”
“外婆,”男孩子回答,“我总是让您不痛快……”
“不,费鲁乔,别说这些事情,我不再想这些了,我忘了一切,我非常爱你!”
“我总是让您不痛快,”费鲁乔以颤抖的声音,吃力地继续说,“可是……我一直爱着您。您原谅我吗?外婆,请您原谅我吧。”
“是的,孩子,我原谅你,我全心全意地原谅你。你想一下,我怎能不原谅你。我的孩子,别跪着,快起来吧。我再也不责备你了。你很听话,你非常乖!我们点上灯。让我们鼓起一点勇气。费鲁乔,站起来。”
“谢谢外婆,”男孩子以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现在……我很高兴。外婆,您将记住我,对吧?您会永远记得我……您的费鲁乔。”
“我的费鲁乔!”老妇人惊奇不安地叫道,同时把手放在他的身上,低下头,就好像望着他的脸一样。
“请您记住我,”男孩子以一种类似微风一样的声音还在低语,“给我母亲一个吻……亲亲我的父亲……亲亲路易吉娜……外婆,永别了……”
“看在上帝的面上,你怎么了!”老妇人摸着垂落到她膝盖上的男孩子的头,气喘吁吁地大声说道,然后,她使出喉咙里的全部声音,绝望地喊出,“费鲁乔!费鲁乔!费鲁乔!我的孩子!我的宝贝!天堂里的天使们呀,你们帮帮我啊!”
然而,费鲁乔却不再回答了。这个小英雄,他母亲的母亲的拯救者,背上挨了一刀,他将美好而勇敢的灵魂又还给了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