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法官只得亲自出马。他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命令人们摘下帽子。一瞬间,上千的人都不自觉地从头上摘掉帽子。只有约尼一个人没有脱帽,站在那里对着首席法官。尊严受到挑战的首席法官命令两个警察去抓他。人们又下意识地给警察闪开一条道,让他们抓走约尼。约尼奇怪地瞧着周围的人们,他们谁也不过来帮助他。他后悔来参与这跟自己无关的事情。可是他被带进村公所大门时,还是转过头来,高声叫喊:
“土地是属于耕种土地的人的!……”
人群这时仿佛才苏醒过来。警察把一个身无分文的人从他们中间抓走,而恰好就是这个人为着大家的利益而呼喊。大伙顿时怒吼起来,拼力冲大门,用石块、泥团往村公所里扔,要求马上放出约尼,打死村长。
束手无策的首席法官走进关着约尼的小房间,看见约尼正在若无其事地看报,便对他说:
“假如我让你出去,你肯对他们说话吗?”
“要我跟他们说什么呢?”
“对他们说,如果他们肯出钱,那他们就可以得到土地。”
“不,土地是属于他们的。”
首席法官企图用五霍尔特土地收买约尼,但没有得逞。约尼继续聚精会神地读着那份报纸。报上刊登了强盗把金杯寄回去的消息。报道说,这样一来,就给侦查工作指出了方向,应该在显贵人物中寻找“强盗”,说不定他会将劫去的三万块钱也邮回来呢。约尼关心的那条金链却没有报道,他心里豁然一亮,那个贵妇人没有出卖他,他的心又动了……
外面群情激愤,警察已经弹压不住,首席法官命令再次关闭大门;这时,约尼也趁机溜出大门,混到群众中间去了。
约尼内心深处的火焰正为报纸上的消息燃烧着。为了土地变得发狂了的人群,有的咆哮,有的咒骂,还有人挥舞着棍棒蜂拥而上,不知是谁打了警察局长一棒子。失去理性的警察局长大声命令:
“开枪!”
枪声一响,人群惊呆了,却没有人后退,接着第二次枪声又响了。被打死的人倒下不动了,伤者却躺在地上呻吟。密集的人群跑散了。
约尼是惟一站着不动的人。他等待着子弹射穿他的胸膛,但是奇怪的是,他一点伤也没有。过了好一会儿,人们又开始聚集到横七竖八地躺着牺牲者的广场上。村子顿时变成可怕的战场,到处可以听到凄切的哭泣的绝望的呼叫。
约尼整天为伤者包扎,为死者料理后事。这次惨案中有六人死去,十三人受重伤。
晚上,首席法官对约尼说:
“现在,你终于亲眼看到了,那些漂亮口号对他们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首席法官先生,一个老寡妇已经拥有三千霍尔特土地,还想霸占村里的五百霍尔特土地,这怎么能叫人想得开呢?”
“这些事跟你无关……你连一块够埋葬自己的土地都没有呢!”
约尼没有同首席法官辩论下去,他记下了这笔账。他想,他得马上离开这里,蒂阿伯爵夫人……
那天晚上伯爵庄园发生的抢劫案轰动全国。五天过去了,关于那强盗的踪迹,任何线索都找不到。全国的警察倾巢而出,进行搜捕。
蒂阿在事情发生后本想离去,可是总管以种种借口要她留下。她躺在床上已经好几天了。那天晚上强盗的言行举止仍然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特别使她不能忘怀的,是强盗那些既富有哲理又带有煽动性的话语。她想,他不会是一般的农民,可能是一位显贵,而且整个事情都是精心策划的。会不会是一个爱情故事?想到这儿,她的脸唰地一下子变得通红,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要是他现在又出现在她面前,她该怎么办呢?尖声呼救,把他出卖?……她又想起安多罗伯爵,觉得他是个文静、温柔的好人;她自己自幼失去母爱,后来年轻守寡,遇到安多罗伯爵后,希望新的结合能给她带来一种安宁的、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命运总是在捉弄人,她来到这里不久,一个农民,或者魔鬼才知道他是什么人,又搅乱了她心境的宁静。
正当蒂阿独自一人在床上沉思时,使女罗斯走了进来,递上一个邮包,并告诉她安多罗伯爵外出还没有回来。蒂阿把使女打发走后,动手拆开邮包,发现里面装着那只被强盗抢走的金杯。她被这意想不到的事情惊呆了,心房怦怦直跳。过了很长时间,他用颤抖的手拿起金杯,发现杯子里还藏着什么东西。她把杯子翻转过来,扣在被面上,一条黄澄澄的链子出现在她眼前……
她吓得双手捂住面孔,包裹从她身边滚落到地上,金杯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本能地伸出左手抓起金链,藏在被子里。她也闹不清楚自己在床上躺了多久,最后才拉了拉挂在床边的铃绳,使女应声进来。
“……快去告诉伯爵……”她惊恐地指着散落在地上的邮包。
使女一眼认出那只金杯,立刻尖叫着跑出房间。
整座庄园顿时沸腾起来。人们叽里呱啦,议论纷纷,话题全集中在邮回来的金杯上。有人说,那个强盗可能是一个显贵,甚至可能是蒂阿的恋人;也有人说,蒂阿所以敢跟强盗搭话,是因为她知道他是谁,可能是合谋夺取安多罗伯爵的财产;有些长舌妇更发誓说,她们早就料到这个陌生女人闯到庄园里来不是一件好事;总之,蒂阿的处境更加困难了。
但是,亚隆伯爵对蒂阿是偏爱的,他仍为消除蒂阿的不安,邀请各方高朋贵客来庄园饮宴作乐。那些贵族老爷太太们大谈特谈各种稀奇古怪的食谱,以及贵族们如何享乐的逸事,兴高采烈,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幸似的。在他们边吃、边喋喋不休穷聊的时候,仆人把已经离开庄园好几天,跑到乡下农民中间寻欢作乐被打伤的安多罗抬进来了。这使大家更为惊讶和愤怒,异口同声把这一切不幸都归咎于蒂阿;同伯爵有亲戚关系又是安多罗情妇的团长夫人用敌意的目光盯着她;连同安多罗有瓜葛的使女罗斯也敢当众声嘶力竭地叫喊,哭闹;同安多罗有暧昧关系的华伦斯丁伯爵夫人醋意更浓,不顾自己丈夫在场破口大骂:“各色各样的强盗姘妇都给我滚出去!”蒂阿终于气得昏倒在地。使女把她搀扶回房间,替她脱衣服时,又在她身上发现那条金链,这样一来,蒂阿不仅身败名裂,还成了警察局的嫌疑犯。
其实,安多罗并没有受伤,只是额角上碰破了点皮。仆人替他刮脸,梳洗打扮;他同罗斯调够了情后,打发她去请蒂阿骑马出游。蒂阿意识到自己已经陷进无法申辩的窘境。她认为安多罗是位可爱的好人,会把她从危难中搭救出来,便把自己从前幸福的夫妻生活和守寡期间几位年轻、有教养的人,对她的追求以及接到邮包的事无保留地向他倾诉,表示她把他看作自已终身的神圣伴侣。没料到安多罗突然问她:“过去曾经有过嫉妒没有?”原来安多罗不仅嫉妒她故去的丈夫,连对强盗也怀着浓烈的嫉意。她还发现安多罗完全根据不同的法律观念来考虑生活、家庭和爱情,不免担心他能不能在她遇到不幸的时候给她以帮助。眼下为侦破抢劫案,检察官限制她的行动自由,安多罗却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她感到庆幸的是安多罗从不要求同她亲近,遂下决心不同他结婚,只想得到他的帮助,以求摆脱目前的处境。
官方对蒂阿的调查正加紧进行,使女罗斯和总管提供了对她极不利的证明。为了保全面子,亚隆伯爵突然宣布,他的儿子安多罗次日将带着未婚妻,赴维也纳举行婚礼。他说,那天晚上的事,是安多罗为了取得蒂阿的欢心想出的恶作剧,他们已经根据骑士的习惯,按照家规给以处理了。
那是一个秋末的黄昏,蒂阿独自一人坐在圈椅上出神。她惟一要等待的是第二天的早班车,她可以回家,回家了!她在朦胧中觉得有个既不像仆人又不像伯爵的陌生人站在她面前。她定睛一看,啊,原来是那个强盗!
强盗在笑。他那排漂亮、整齐的牙齿在闪闪发亮。他那双敏锐的蓝眼睛对着她闪动。蒂阿感觉到心里有一股火辣辣的东西在燃烧,使她失去了力量。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船票,要她跟他一同到美洲去。他把一双大手放到她的肩膀上,说:“你是属于我的。”就在这一瞬间,蒂阿明白了,这是不可能的。她微微一笑,说:“……我是一个贵妇人。而你需要的是一位能够和你在一起劳动的妻子……我最大的遗憾是配不上你这样一位伟大的英雄人物……”
强盗挨着她,伸出一双强有力的、大熊般的手臂拥抱她,热烈地、深深地吻她。
蒂阿支持不住了,不知道在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其实,在生活里她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清醒。
强盗离开了。蒂阿用钥匙把小提包打开,取出一只小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只盛满水的玻璃杯中,然后又坐回到圈椅上,把那杯水一饮而尽。
约尼在维也纳火车站下了车。整个旅途他一直感到很愉快,甚至眼睛也在发笑。他为自己的走运而高兴。他已经不叫恐怖的约斯卡,也不叫亚和·约尼,口袋里的证件表明他叫柯勒格图·贝勒多兰,职业是石匠助手,在德国一家叫梅勒的公司里工作。
来接约尼的人把他领到一家客栈,那里已经有许多匈牙利人在等候着他。原来他们都是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约尼负责带他们漂洋过海去闯世界,因为匈牙利对他们来说是饥饿的故乡,穷人没有自己的土地,法律也不保护他们。因此,他们要到一个“没有伯爵,也没有王子”,“只有劳动,每个人都享有同样劳动权利”的世界去。
约尼问他们:“……朋友们,当你们要离开你们家乡的时候,不觉得遗憾吗?”
“故乡,饥饿的土地!”一个人回答。
“只要是我们能够找到面包的地方,”另一个人说,“那里就是我们的祖国。”
船快开了,约尼从报上获悉蒂阿服毒自杀的消息,他反而沉着地说:
“她要是死去,那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了; 如果没有死……”
他紧握拳头,敲击着桌子。这一打击是那么令人恐怖,使他全身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了。
《强盗》的故事情节富于浪漫色彩,它以贫苦农民约尼潜入伯爵庄园,在晚宴上抢劫伯爵巨款为开头,中间穿插描写农村的赤贫、愚昧和农民的自发夺地斗争,以及约尼同贵妇人蒂阿的爱情纠葛,直至约尼带领一群同命运的农民逃亡美洲谋生为止,形象地揭示了封建贵族地主同贫苦农民之间有如天渊之别的贫富差距,并由此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和斗争。
十九世纪下半叶至二十世纪初,资本主义在匈牙利虽然有了较大程度的发展,但其社会生活和政权组织结构仍然处于半封建的落后状态,两极分化十分严重。真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人口还不到一千万的匈牙利,竟被称为拥有三百万乞丐的国家。大批失去土地、一无所有的农民,出于生活所迫,只得漂洋过海,到美洲去另谋生计。据统计,到一九一四年,匈牙利向外移民的人数已高达二百万人。
《强盗》所反映的就是这一匈牙利历史上最黑暗、最反动的时期。
在《强盗》里,莫里兹塑造的主人公同他在这之前的作品中,出现的农民形象不同之处在于,他有意识地把约尼描绘成一个敢于行动的英雄。例如,莫里兹另一部小说《幸福的人》里的主人公尤奥同约尼一样,虽然都生活在极其艰难贫困的环境里,又都是热爱生活、向往美好未来的青年农民。但尤奥对恶势力采取的是逆来顺受的态度,约尼则是反抗封建制度的叛逆典型。约尼认识到社会不正义的根源在于种地的农民没有土地,而且懂得要改变千百年来他们一无所有的悲惨处境,只有团结起来同那些骑在他们头上的贵族老爷们斗争,只有使用武力,也就是革命行动才能改变现状。因此,约尼才敢于在伯爵庄园舌战权贵,把他们污蔑劳动农民的滥言驳得体无完肤。后来他又不顾军警的追捕,不自觉地领导了一次村民夺地暴动,喊出了“土地属于耕种土地者”的口号。这正是《强盗》一书可贵之处,也标志着莫里兹在创作思想上前进了一大步。
夺地斗争被军警血腥镇压下去以后,约尼按原计划同一批共命运的阶级兄弟一起流亡美洲,寻找一个“没有伯爵、王子,只有劳动,而且人人平等的地方”去了。临上船的时候,他们说了一句令人心酸的话:哪里有面包,哪里就是祖国。这不能不说是对那伙把人民逼得走投无路、只好远走他乡的统治者的有力控诉。
可惜莫里兹笔下的约尼还是只能采取个人冒险行动,面对整个国家机器,不免显得软弱无力,以至最后只好背井离乡,到异国去谋生。这种解决办法说明莫里兹在思想上依然停留在民主主义思想阶段,还没有看清只有依靠工人阶级,进行社会主义革命,才能真正解决农民问题。
在艺术手法上,《强盗》的特点是注意全书的布局和整体结构上的戏剧性,诸如强盗突然在伯爵餐厅出现,尖锐而又激动人心的对话,贵族老爷们的奢侈、豪华的生活同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劳动农民的悲惨境遇的描写和对比,约尼同那个年轻贵妇的爱情悲剧等,作者都能利用戏剧的矛盾冲突所产生的强烈艺术效果给读者留下较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