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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爷的硬功是了得的,搭一把手,练家事先就知道你的劲力是死力活力,感知你的发力方向,脚未动,他先知你是勇是怯,步法了然。未搭手之前,眼神杀过去,劲力元气耐性全写在眼珠上。暗暗地把丹田一紧,含胸拔背,上心,中心,下心点到,劳宫,涌泉一招呼气力就瞬间直达四肢。该出手了,前头纵有刀山火海,鼎汤油锅,毒蛇猛兽,也如入无人之境,不毛之地了,要做的是过河搭桥,见招拆招,舍得一身豪气,留得一回英名。有见过九爷在江边与一群民工对阵的,事后大呼过瘾,那简直是一场享受,出手如快刀切菜,上下翻飞,指东向西,或南或北,亦挡亦击,变化莫测,身型如塔直,如猿活,如陀转,如电闪,直如万军之中左奔右突的赵子龙,众人拢他身不得,倒是“哎哟”的叫声一片,吃了他拳头腿踹的,瘫的、歪的、躲的、招的、架的,一拔一拔往后闪开一条道儿,有急的叫“他娘的,好狠。”有恶徒拿了竹扁担带钩儿劈过来,被九爷一拨,翻腕缠住,吃一使劲,那头的手劲十分去了七分,顺其力一拉,再反势一送,剩下的三分力也无,扁担到了九爷手上,也顾不了钩不钩了的,说时迟,那时快,九爷咬牙,不放过这厮了,霹雳一般对着他小腿扫过去,顿时这人矮下去了,剩下的借个胆子也不敢操家伙了,甚至有几个吓得跳到江中崴起来了。末了,九爷也喘气,脸也白,说话也不流利:“你们,你们,你们给我看好了,别没事找事,仗着人多是不是?”
潍河两岸的春天说来就来了,兴国的春天竟然比北方来得迟,岸边的村庄终日笼罩在一片氤氲中。厂子在日复一日的运作中。杏儿穿了露出一片背的松紧背心,腰肢灵活得像一簇嫩绿的杨柳。厂背后的小河河水清冽安详,只在静谧的夜里才听到它其实是躁动不安,潺潺的水声在夜空下传得很远很远。她细密的牙齿照出九爷的沧桑来,在她面前,多么自卑呀!间杂的白发已开始出现,他已不年轻了,世道在变化,钱似乎成了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似乎又不是,许多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杏子带来的粽子青香爽口,九爷的回忆停在接过粽子的瞬间,她的手柔软得像即将融化的雪绒花,起子、锤子、钻子、锉刀、电锤、电烙铁、剥钱钳、8号铁丝、膨胀螺丝、钢钉、变压器、接插件、扁平电缆、电阻电容、散热器、塑料外壳……具体而质感,把它们安置在不同地方,或运用他们,在九爷的手里,是它们引领九爷在这世上唯一地存在,呼吸春风,赏过秋月,踏过冰川,它们占据了九爷生活中的大部。这轻轻的一触,似乎要改变点什么,毕竟,这生活也太单调了。九爷生活在一个逼仄的世界里,连西门庆的胆量的一滴也没有,没多余的银两收买王婆,没玉树临风的风度迷得倒谁,更没有依倚的势力可供小使一把。他只是背井离乡,苟且偷生的觅食大军中的一员。他有什么前途,他能有什么前途?在外乡外地,谋事本就不易,工程款,下一笔单子,铺的关系,应急的催办的事,不可预知的设备使用状况,竞争对手,这些个灰色变量累积叠加纠缠的世界,他只是被动地存在。这轻轻的一触,两触,三触,又如何撼得动冰结了一冬的冻土,就算两手相握,又如何化解九爷心中的万缕千结。
伙计竟私自把橡胶厂的设备图纸复印一份,连招呼都不打,他那抠屁股舔指头的人,自个掏钱复印,你能信吗?他与九爷扛上了:
“你九爷什么人,你懂什么橡胶硫化,临时抱佛脚,懂个皮毛。哼!不过我也佩服,你也够能掰,什么事经你一说,死的变活的,稻草能吹成金条。可我知你几斤几两,你好好想一想,我一个正正经经的华南化工学院的,同学校友在这个行当到处是,用不着像你到处黑灯瞎火往别个家里送酒送烟,我都能混口饭吃。”
“我没说我懂,可我能做到厂家信我,不信你,喝个酒都玩假的。”
“我也会吹,吹牛哪个不会,我比你吹得还好些你信不?”
“我信,我又不信,你拿得着合同来不?没合同算个屁。知道不,钱是你爹,没钱扯个屁呀!”大酱瓶子都叫九爷拍翻了。
“砰,砰,砰”外面传来敲门声,“你来干嘛?”九爷问。
杏子睁着一对圆圆的眼睛,瞪着伙计,又瞅瞅九爷。
“徐头在机房,让我招呼你过去。”九爷跟在杏儿后面,气咻咻的。
“九爷,你那伙计跟你不对脾气。”
“是的,唉”
“一起出来做事,既个怎么办呀?”
“由他,爱咋的咋的”顿了一下,脚步没有停,“记录有问题吗?特别是入罐出罐时间,温度,锅炉房那边的工况,看温度变化就知他们卖不卖力了”
“可不一顿好熊的,都是些残疾人,现调了一个明白人过去,好多了”
“徐老抠脾气糙”
“别说脏话”她用手扒拉九爷衣服上的酱汁。“等一等,我与你搓一搓。”她低下头,头发的香味弥漫开来,他们站在一棵巨大的泡桐树下,一人多高冬青挡住了路人的视线,刚才的激动,心脏还在怦怦地跳。他全身似乎有了异样的酥软,他坚定地咬着嘴唇,想到该请徐头吃顿饭了。设备、工艺、供的、销的、几个车间的、办公室的,要说请,都得请,想起这些,头脑就乱起来。
“快走吧!”
“好多了,看不出来啥了,亏得你衣服灰不拉叽的……”
“在现场,好衣服也穿不出样子来,快点!”
伙计是化工学院毕业的不假,分到滨湖市化工学校教书,不几年,学校办不下去了,办时也是松松垮垮的。工作了十多年,没攒下钱,房子是两间平房,后面隔了间厕所,前面搭了片厨房,倒也能安身,只是孩子上一年级,用钱的地方多了,做营业员的老婆催了又催,让与那有门路的同学联系一下。赶上九爷单位前一拔儿搞硫化的出来,由子琨念着他上下铺睡了四年,带他出来,由子琨当甩手掌柜,乐得逍遥,让他从头至尾把一个工程做完,给了双份工资,补助奖金没给,吃住用实报实销,干落工资。由子琨闷人一个,没什么人缘,结婚那天大清早的,冷冷清清,乡下来的几个亲戚也是缩头缩脑,蹲墙根头没个主张。九爷那时当财务科长,指挥得动几个人,又是个热心肠,一看这情形,先是作主把所里的小轿车,大货车披红挂绿的都开到新娘子家接新娘,拖嫁妆,再动员年轻人上前,人人都要结婚嘛。凡事只要有人起个头,后面的顺理成章了。嫁妆回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闹闹哄哄,红红火火。由子琨出研究所前,鬼头鬼脑地去九爷宿舍坐过几回,也是闷坐。没撂下什么话就走了。待到九爷与胡木子潘三闹矛盾时,由子琨才告诉他搞硫化,表态尽力帮他,还是古人说得好:话不能说满了,人算不如天算。因为赚的多了点,赚的快了点,又是没什么社会关系的“闷子”赚了,告的人也有,三天两头的被反贪的请去,请烦了,由子琨干脆来个鞋底下抹油——溜之大吉,移民加拿大。他走了,九爷苦了——伙计掐着九爷的七寸了。那天谈完了事,由子琨写了一行字,请九爷欣赏写得怎样,九爷想:你由子琨三棍子闷不出一个响屁,你儿八岁说话,你九岁,儿子恁比老子早了一年,为感谢所里的年轻人逗你儿子的功劳,有一次早餐吃热干面,你请了大伙八碗热干面的客。你还有雅兴写字。笑着接过字一看:饱暖思**,饥寒起盗心。由子琨没预料到自己出国,但预料到了他这位同学的行程。
伙计老婆朝钱向,丈夫一整两个月回不来也没意见,可大半年过去了,有点吃不消,也来现场。千不该万不该,由子琨大把花钱让两口子上馆子,逛TJ卫,人一闲,生是非。按这排场,由子琨赚得不少。那招待费与收入也有比例哩,你别当老娘不知道,是不是你小子攒了私房,老娘在家累死累活的,你在外面花,还扎私房。伙计只得辩白:只是你来了,他才大方,平日里他与厂家吃吃喝喝从不叫我,厂里也有人透露他赚了一辈子用的,可对我这老同学铁公鸡。请他们所里帮忙的出差还有补助,我狗屎没有,说得好听,双份工资,吃喝拉撒全报销,吃啥,呶,他从兜子掏出一摞饭菜票,红红绿绿的,往上一抛,去他的妈!老婆又可惜白瞎了这些。
“丢,你又可惜,你为他可惜什么,他这一单,我们一辈子也赚不来;不丢,你又刁我,你叫我么办。老婆,我与你说,”他筒在老婆耳边,“技术我掌握个差不多了,在他面前有时我故意装苕,有机会的。兴国这边厉害人物多了,都在外而闯,我也认得几个所里跑市场的人,以后有机会抓住一个。他由子琨不比咱多一只手,多一个膀子,由他发达,我就发不了怎的。我也不嘴笨,自己接单自己干都行。”一席话说得老婆贴心贴肺,恨不得钻进他怀里——数那一辈子花不完的钞票。
回到宿舍,伙计感觉到东西都被翻动过,东芝笔记本躺在桌子上似在告诉他——主芯片那一片还是热的。程序已经拷贝走了,不看也知道。虽然是在他由子琨指导下写的,可也加入了自己的不少心血呀。甚至可以说,改得面目全非。由子琨每回来,关在宿舍里,消化他写的程序,再到现场去实际检验运行情况,提出改进的地方,给伙计去累死累活,没日没夜,他就去找厂里的人花天酒地,醉酒回宿舍。每一次都是如此。来一回,伙计像被他脱得赤条条一回,自尊像叫狗叼去了一般。
柿子专拣软的捏,九爷是硬,那是指身子骨,技术上就软不稀啦,搞由子琨不赢,对付你九爷这种人还不有多的,况且由子琨远走高飞了,伙计想单干。
“门都没有,没有由子琨,还有于子琨,颜子琨,你给老子滚回滨湖去,哪热闹上哪,没胡屠户,老子也不吃带毛猪。”九爷关起房门,大酱瓶子倒了又拍着坐起来,龇牙裂嘴地对着伙计满口吐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