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口余生喂肥臭虫吾遭吞噬殁于平庸在柏林的最后岁月布莱希特一九三二年离开德国要比一九四七年回国来得容易。由于希特勒的迫害,他现在成了一个无国籍的人。他很明白,德国在军事上的土崩瓦解并不意味着法西斯反动思想的彻底根除,因此,他匆忙离开美国的时候,并不想直接回到哪一个德国的城市,当然要回去也不是轻而易举的。途经巴黎,他在瑞士落了脚。他要从这里了解两个德国的现状,然后再决定自己的归宿。他之所以选定瑞士为“中转站”,是因为他在流亡中问世的三部剧作曾在这里首次公演,他还指望这次在这里能在他的亲自指导下演出其他剧目。另外,布莱希特打算在这里组织一个演员剧团,日后通过这个剧团的演出将自己的剧目献给祖国。抱定宗旨后,布莱希特广交朋友,扩大影响,尽量和所有讲德语国家的同行取得联系,他在苏黎世湖畔租借的小屋,总是宾客盈门。
一个在外颠沛多年的游子,对自己的祖国望眼欲穿。眼下,布莱希特离德国已经很近了,然而,他的入境问题仍颇费周折。他想到西德去,但是,接管西德的美英法当局也许对布莱希特在华盛顿被审讯一事记忆犹新。他的入境申请久久不见回音,不知是拒绝还是犹豫不定。光阴荏苒,一等就是一个春秋,布莱希特实在等不及了,他通过熟人搞了一张捷克斯洛伐克护照,然后途经捷克斯洛伐克定居东柏林。当初,布莱希特绕道捷克斯洛伐克去奥地利,开始了他的流亡生活;如今,他又顺着当年的来路回到了阔别十五年的祖国。他一生中几乎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流亡中度过。
在旅居瑞士的一年多时间里,他基本上完成了戏剧理论着作《戏剧小工具篇》;又在贝尔劳的协助下创作了歌颂巴黎公社的剧本《公社的日子》,这是布莱希特直接描写革命斗争题材的剧本。
《戏剧小工具篇》是布莱希特戏剧理论的总结性着作,是他一生中艺术实践的结品,也是后人研究叙事体戏剧时引用最多的论着,被誉为“新诗学”
这部论着篇幅不长,采用分段形式,共七十七节,全面阐述了布莱希特的戏剧观、戏剧理论和演剧方法。布莱希特去世以后,人们在他的遗作中发现了另一部珍贵的论着《戏剧小工具篇补遗》。它与《戏剧小工具篇》是姐妹篇,二者文思连贯,格调统一,构成布莱希特探讨“科学时代的戏剧”的理论体系。在《补遗》中,他进一步深化了辩证戏剧理论。
布莱希特把他的戏剧分为教育剧、叙事剧、辩证剧三个阶段,以叙事剧为总称。布莱希特晚年爱谈“戏剧的辩证”,据说口头上甚至改称自己的戏剧为“辩证剧”。他感到叙事剧不能完全概括和表达他的戏剧观。他认为叙事剧在揭示生活本身具有的辩证法方面还要充分地加以强调,并认为辩证戏剧是叙事剧合乎逻辑的发展。布莱希特在一九五三年读到毛泽东同志的《矛盾论》德译本后,十分赞赏这部哲学着作,它精辟地阐述了辩证法的一般与特殊的规律。他还运用这种哲学思想去研究戏剧的现象,写成论《戏剧辩证法》。《新诗学》是与《诗学》相对而言的。《诗学》:亚里士多德的文艺理论着作。《诗学》主要讨论悲剧和史诗,论喜剧的部分已经失传。《诗学》针对柏拉图的哲学和美学思想,就文艺理论上两大根本问题作了深刻的论述:文艺与现实的关系问题以及文艺的社会功用问题。在马克思主义美学产生以前,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是西方美学概念的主要根据。
布莱希特到东柏林一下子成了“大人物”。还在捷德边境时,他就被新闻记者团团围住,那情景和在美国的“非美活动调查委员会”的法庭上一样。
且不看联邦德国不许他入境这一客观原因,应该说,他去东柏林是和他的一贯思想相符合的。他要亲自参加一个“新世界”的建设,尽管呈现在他眼前的是断垣残壁,满目疮痍。他说:“在德国的一部分土地上已经确立了社会主义基础;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自己的归宿。”当然,他对民主德国的现状也产生过不满情绪,感到彷徨,但布莱希特毕竟是个怀疑者、革新者。
在柏林,他平生朝思暮想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他有了一个自己的、但又是国家资助的舞台,他可以在剧院里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图进行戏剧改革的尝试。布莱希特在流亡国外的十五年中,始终没有固定的剧院和剧团供他进行戏剧实验,这虽然不能说是悲剧,但无疑是时代造成的困难与不幸。那时他不向厄运屈服,以顽强的毅力从事戏剧创作,并且利用一切条件,进行舞台演出实践。在漫长的岁月里,韦格尔始终是他忠贞不渝的艺术合作者。
现在,布莱希特和韦格尔一起创建了柏林剧团。该剧团开始规模很小,设立在德意志剧团里,一九五四年才有了自己的剧院--船坞剧院。二十年代末,布莱希特就是在这里一举成名的。布莱希特晚年在东柏林度过的那些岁月里,是否和以往一样多产,这是人们经常谈论的一个问题。自一九四九年剧团创建起,至一九五六年布莱希特逝世止,七、八年间,布莱希特与埃里希·恩格尔及其他导演合作排演了他的几个剧作:《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潘第拉老爷和他的男仆马狄》、《母亲》、《卡拉尔大娘的枪》、《高加索灰阑记》、《伽利略传》等;还改编上演了一批古今外国剧目《唐璜》、《家庭教师》及中国剧本《八路军和小米》(根据《粮食》改编)等。
布莱希特以这些剧目实践了他的戏剧理论,并将自己的剧院办成欧洲别具一格、最为出色的剧院,也许它在世界上也是首屈一指的。晚年,布莱希特把精力大都用在舞台上,虽然新作不多,但在舞台上获得了成功。
柏林剧团建立后的最初几年处境颇为孤立,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
联邦德国因为剧团的政治倾向而怀疑它;在当时的东柏林,戏剧流派对峙,竞相发展,柏林剧团要站稳脚跟、赢得观众,不是容易的事情。民主德国戏剧界曾就布莱希特的戏剧展开过激烈的论战,但由于它的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很快就获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并为世界所公认。柏林剧团的名声越来越大,它与布莱希特的名字一起载入了欧洲戏剧史册。
毫无疑义,柏林剧团的舞台实践具有对布莱希特戏剧的权威性解释意义,同时,也是布莱希特表演方法的具体运用。布莱希特的戏剧观和剧作使叙事剧的表演方法和传统表演方法产生了矛盾。传统表演方法是 “第四堵墙”
表演方法(即舞台前面存在一堵幻觉的墙,称为第四堵墙,观众能透过它看见演员,演员却不能透过它看见观众,演员生活在剧中人物的世界里,观众是偷看他们的生活。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有“当众孤独”的理论就是由此而来),这种方法在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欧洲舞台上占统治地位。布莱希特从叙事剧的特点出发,提出破除“第四堵墙”,发挥戏剧激发观众思考的艺术功能。布莱希特让解说员、唱歌者,直接向观众说话,促使观众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参加舞台艺术创造,这些都是表演形式的突破。
表演方法的革新,就是用“间离效果”表演方法代替“共鸣”(或称演员与角色融合)表演方法。“间离效果”一词在布莱希特的理论中具有广泛的含义,包括戏剧认识生活反映生活两层意思。就演剧方法而言,它的中心思想是辩证地处理演员、角色、观众三者之间的关系。
布莱希特戏剧是在二十世纪科学时代里,在欧洲的深厚的戏剧基础上,吸收了东方戏剧--尤其是中国的古典戏曲的一些精华,发展形成的一个流派,是东西方戏剧结合的产物。布莱希特的叙事剧流派被誉为世界第三戏剧流派。布莱希特也因此遐迩闻名,蜚声剧坛。布莱希特的剧作被译成各种语言出版上演,成为当代欧美戏剧研究的中心课题之一。
为表彰布莱希特的业绩,民主德国于一九五一年授予他一级国家大奖;一九五五年,他又获得斯大林和平奖。当然,和平奖更多的是为了表彰他的政治活动以及诸如诗歌《和平之歌》之类的作品。
一生中,每每都是那些棘手的社会问题将布莱希特推到写字桌旁,他在晚年也是如此。他的一些诗歌针砭时弊,苛刻无情。诗集《布科夫哀歇》就涉及到社会主义建设中的不足和弊端。应该说,布莱希特晚年的心理是矛盾的。他找到了最能发挥自己才能的国度,他在这里夙愿得偿;然而,他对这个“显能”之地又不免有些失望和不满,曾打算再次流亡。一九五三年以后一段时间,他多次去瑞士的布科夫处“避难”。
布莱希特晚年不是在书房就是在剧院,其他地方很少涉足,但他对外界不断发展的形势仍然深为关注,案头书报成堆。布莱希特在世的最后几年日不暇给,“手拿钟表”度光阴。也许,他对自己日渐虚弱的身体索取过多。
他早逝的原因大概也由于他只知工作,不顾身体。正当这位欧洲二十世纪戏剧革新家在他开拓的艺术园地上辛勤劳动、大胆创造的时候,却在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四日溘然病逝,时年五十八岁。
布莱希特在生前的一封信中写道:“在我死后,我不想让人瞻仰遗容;也不要在我的墓旁致词,就把我埋在大路街上我的住所旁边的公墓里。”
这封信无疑是为了反对隆重的葬礼,他自己选定的墓地就在黑格尔墓的斜对面。葬礼确实无声无息。然而,一连几天,自愿来墓前凭吊的人络绎不绝,人民用无声的语言表达了对这位戏剧革新家的思念。布莱希特的墓地上矗立着一块似乎未经雕琢的巨石,突兀庄重,象征着这位戏剧大师不倦的战斗精神。
布莱希特虽然已经逝世四分之一多个世纪了,但是他依然是一个“令人不快的同时代人”。他的作品成了我们时代的肉中芒刺。这一充满矛盾的时代产生了他这个充满矛盾的人,致使他成了许多争论的焦点。布莱希特在他的诗歌《致后代》中也曾总结过他的身世,这一总结或许有助于我们全面地认识布莱希特。
《致后代》
一真的,我生活在黑暗年代!
实话实说委实痴呆。额头无纹意味着麻木不仁。欢笑者只是对可怕的消息还一无风闻。
这是怎样的岁月,谈论树木当属罪孽,因为它包含着对如许恶行缄默无言!
那人街头徜徉,也许他的患难之交再也无法像他一样逍遥?
确实不错:我还能谋生立足。
但相信我:这纯属机遇偶然。
所有操劳都没给我温饱之权。
我只是意外幸免。(倘若运气不佳,我便只得落难。)人们对我说:有吃且吃,有喝就喝,你得庆幸!
但是,假如我从饥饿者那里抢来食物,我的一杯茶水正是干渴者急需的甘露,我怎能吃喝?
然而我照样吃喝不误。
我也想做聪慧之人。
古书上说的聪慧是:
与世无争,不担惊受怕地度过短暂一生。
勿用暴力、和为贵,以善报恶,不去实现愿望,而是将它遗忘,这才叫聪慧。
我什么都会,只有这些例外。
真的,我生活在黑暗年代!
二我在动荡年代来到城镇都市,到处是饥荒一片。
我在骚乱时期走进民众之间,与他们同仇敌忾。
但已清晰可见。
就这样过去了我在世的天年。
三我们在潮水中沉没,你们将会从中诞生。
你们假如说起我们的懦弱,也要想一想那黑暗年代,你们幸免的那一年代。
我们比换鞋还要频繁地出入异邦,穿过各阶级间的战争;极其失望,若是只有不义,没有反抗。
我们确实知道:
疾恶如仇也会使脸型歪扭;怒鸣不平会带来沙嗓哑喉。啊,我们要开辟友爱之土,就这样过去了我在世的天年。
我在厮杀间就餐,又在凶手中入寝,对爱情漫不经心,赏自然没有耐性。
就这样过去了我在世的天年。
我们那时马路通连沼地,言谈将我出卖,与屠夫通连。
我虽能力有限,但统治者的座椅没有我会更保险,我乐此不倦。
就这样过去了我在世的天年。
力量微弱,目标远在天边。
即使我无法达到,自己却不能友好相处。
但是你们,倘若有朝一日人皆互助;念及我们,请多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