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4月24日,中共中央和陕北省委在瓦窑堡举行隆重的刘志丹同志追悼大会。会前油印散发了马文瑞受组织委托撰写的刘志丹简传。
会场设在瓦窑堡南门外的广场上。广场西边靠山根有一座戏台。戏台上扯起的白布上醒目地书写着:“刘志丹烈士追悼大会”的横幅会标。
巨大的黑色帷幕上悬挂着刘志丹的遗像。戏台下面,黑压压聚集着人群,却像一湖静水,无声无息。人们的脸色,仿佛都是铁青色的。每一双痛苦的眼睛,都望着远处戏台上面的那一张微笑着的遗像。那时候的陕北,照像尚且是一件神秘的事情。许多老百姓瞅着老刘的照片,梦想那就是老刘本人。人们盼望那笑格嘻嘻的老刘能再开口说话,能从戏台上走下来,像以往每次开大会那样,走到老乡们中间,同每一个人握手拉话,亲亲热热地像回到家里一样。人们盼望着有人能站出来说,咱们的老刘并没有牺牲。说他中了枪,那是敌人胡说,咱老刘正率领红军攻进太原城里去了。数以千计的人们没有人说一句话,所有的话都聚集在心里,所有的想法都凝结在眼神中。人群越聚越多,开始有些拥挤。但人们并不觉得除了自己还有别人存在。这里聚集着的人们,也有的并没有见过老刘,可这个老刘,在他们的心目中早己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更多的人,同老刘是熟人,老刘和他们多多少少都有些交往。那些难忘的往事,此刻都涌起在心头。祖祖辈辈没有念过书的老百姓,不懂得这就叫“哀思”。陕北的方言中,把这叫“想念”。地方上有德行的人死后,才能留下“想念”。这个老刘呀,他和前二年殁了的老谢一样,给人们留下的想念最多、最深。连那些未曾见过他们的人,也从人们平素口头流传着的传奇故事里,听出了,这老谢和老刘在西北可是闪亮的星星。有人说他们是北斗星下凡来救苦救难,除恶扬善,拯救祖祖辈辈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眼下迎来了毛主席和中央红军,太阳升起来了,北斗星就先后陨落。这个显然是毫无根据的神话传说,却在这一刻显得十分悲壮而动人。
这时候,湖水起了一阵小小的波澜。有人小声说:“周副主席来了。”“湖”面上起了一阵风,涌起了一层高过一层的细浪,戏台上的条発上坐满了中央和陕北省委的负责人。一个衣着整齐、瘦高个子的人,起身走到台前的桌子旁,低沉地宣布:“刘志丹烈士追悼大会开始。”此后,是一阵痛苦的沉默。
主持大会的同志宣布:“首先由中央军委副主席周恩来同志讲话。”留着长胡子的周恩来低着头,慢慢走到台前,站下来,转身对着刘志丹的遗像脱下头上的军帽。台上的人也都站起来,脱帽志哀。台子下面,所有戴帽子的人,都摘下了帽子,有拢白羊肚手巾的,也抹了下来。人们都学着周副主席的样子,向老刘志哀。全场一片寂静。仿佛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唯有山风飘来远处河湾的流水声,仿佛是痛苦的溪流在人们心中悄然地漫溢着。
过了几分钟,周恩来转过身用手绢擦了擦眼睛,开始讲话。“同志们,乡亲们:刘志丹同志在东征前线作战中光荣牺牲了。这是我们党、我们红军和我们中国革命的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西北人民失去了这样一位杰出的革命领袖,我们感到万分悲痛……”周副主席讲着,有些语塞。他停下来,再次由衣兜中掏出手绢,擦了擦眼睛。这个举动,像是打开了痛苦的闸门,台子下面的哭泣声顿然而起,像一阵风暴袭来,在会场上掀起了悲痛的浪潮。下面他讲的话,许多人再也听不清了。每个人都处在失去理智的痛苦之屮,无论多么富于感情的语句,都无法表现出人们那一刻的心情。周副主席的悼词用一首诗结尾:
上下五千年,英雄万万千,人民的英雄,要数刘志丹!周恩来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对刘志丹如此高的评价,使会场上的每一个人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人们的情绪由悲痛变得高昂起来。
追悼会之后是遗体安葬。几个戎装整齐的战士抬着挽着黑布花子的灵柩走在前面。周恩来亲自扶榇,悲痛已极。数千人自动列队随后,送葬的人们蜿蜒数里。刘嫂子被人搀扶着,跟随在志丹的灵柩后面哭得死去活来。她一边哭,一边还念叨着“老红军”往日闹红的事迹。她用一个不识字的陕北农家妇女的语言和方式,寄托对敬爱的丈夫不尽的哀思和想念。她的女儿贞娃也跟在后面呜呜地哭。孤儿寡母的哭声令人心碎,感染了整个送葬的队伍。几乎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泪水。
送葬的队伍跨过小河,拐进另一条小沟。沟里有个村子叫刘家渠。刘志丹生前曾多次率领红军从这里经过。沿刘家渠村边的小路走进沟翻过山就是安塞地界了。红军由安定开拔打安塞曾经由这里经过。刘家渠许多群众曾在路边提着煮鸡蛋送过老刘的队伍出征。眼下,刘家渠的男女老少,又像送老刘的队伍出征一样,提着鸡蛋篮子,端着红枣笸箩,来送老刘。有一个老汉,把老伴喂的一只大红公鸡捉住杀了,放在老刘的灵柩上。这是按照当地习俗献给老刘的祭品。送葬的队伍爬上刘家渠对面的山坡。那里有个天然的石窟,在这里可以每天迎接太阳升起,也可以望得见瓦窑堡的街道。这便是志丹烈士的安身之地。灵柩落地后,人们开始动手把洞口用黄土和石块封起来。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刘嫂子冲上去,用瘦羸的身子护着洞口,说什么也不让人们掩埋她心中永远活着的“老红军”。谁劝说她也不听,只是高声哭喊着:“你们不能埋老红军,你们不能埋老红军”……经过周恩来副主席和众人一再劝说,刘嫂子才停止阻拦,让到一旁小声地呜咽起来。马文瑞再也忍不住伤心的眼泪,忙低下头,用衣袖反复地擦着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他痛苦地意识到,这一回算是真正要和志丹同志诀别了。
1936年5月21日,毛泽东率部东征回到瓦窑堡,周恩来带各级领导和各界军民热烈欢迎。红军东征,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自2月20日至5月5曰,红军以一万四千多兵力,转战七十五天,歼敌一万七千多人,扩充红军七千余人,筹款四十多万元。同时,巩固和扩大了西北根据地,迫使阎锡山抽回派到陕北的兵力。吴堡苏区扩大了,神府苏区也由过去的六七个区,发展到二十八个区,并与葭吴苏区连通。还有一个重要的收获是,红军在沿途三十二个县开展群众工作,拨亮了地方党撒下的革命的火种,并建立和加强了一些游击队和游击区。同时也扩大了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的影响,推动了华北以至全国的抗日救亡运动。
马文瑞这一次见到的毛泽东,充满了凯旋的自豪。他容光焕发地大步走在红军队伍前面,同近前的人们亲切地握手,向远处的群众频频招手致意。这时候的他显得很温和,甚至使人们想象不来,这样文雅的一个人,竟然能带兵打仗,而且神机妙算,使敌人闻风丧胆。毛泽东来到周恩来面前,两个人相视会心地一笑。周副主席很敬重地给毛主席行一个军礼,说:“欢迎主席凯旋。”毛泽东说:“感谢后方的支援嘛。”说着同周恩来身边的每一位领导人握手,也同马文瑞握手。这时,毛泽东抬头望着远处的山川,突然低下头,心情沉重地说:“刘志丹同志牺牲得真可惜呀!我们应该很好地纪念他。”当天晚上,毛泽东深夜难眠,不时走到窑院里,抬头望着天空的星辰。终于像每次打仗之前经过深思熟虑作出最后的决断一样,他突然大步返回窑里,把肩头披着的棉大衣往炕上一丢,便坐在桌前,提起早已预备好的毛笔,在墨盒中蘸一蘸,挥笔写道:“群众领袖,民族英雄。”两年以后,为了永远纪念人民英雄刘志丹,党中央批准边区党委的提议,决定将刘志丹的故乡保安县改名为志丹县。
瓦窑堡初夏的黄昏是绚丽多彩的。夕阳红红的枕着西川尽头隐约可辨的山梁,把满沟川满山坡的庄稼苗儿染成紫蓝的颜色。天空中的几团云彩,像几块烧红了的炭,暗红色透着青紫,涌动在天边,不断地变幻着形态,时而像几只爬出海岸的大海龟,时而又像几匹由沙漠瀚海中走来的骆驼什么的。天空中没有一丝风。城门外河滩上,有许多人在散步。留剪发头、腰间扎着皮带的年轻的女同志们,则干脆脱了鞋,在清清的秀延河水中洗头洗脸。她们深深地弯着腰,水波不动的河面,像明亮的镜子,映照出她们美丽的笑脸。晚霞使得她们的脸色有些羞红,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们秀发乌黑,身材苗条,吸引了许多岸上散步的男同志。他们也是一些尚未婚配的年轻人,处在那种对异性的存在特别敏感的年华里。
他们三五成群地说笑着,还不时有意无意地踢踢脚下浑圆的鹅卵石。“秀延河在它术发洪水也不干旱的季节里,是一条安详而迷人的河。”他们中间有一个人说,仿佛是找到了一个理由,便大胆地把头扭向河水那边望去。然而他的眼睛并没有落在河水中,而是尽在梳洗头发的女同志身上瞅。另一位说:“河水再迷人,也没有河里的姑娘可爱。”大家听得小声哧昧地笑,先前那一位却红了脸。河里的姑娘们很敏感,听到岸上的人在笑,就觉得是与自己有关,不禁羞红了脸,扭过身子,把扎着皮带的背朝着岸上的人。不料这么一来又引发了一阵哄笑。她们的胸口便随之跳得像装了一只小兔子。
岸上的那一伙散步的男青年,正觉得有趣,有人却说:“你们别调皮了,秘书长和新上任的宣传部长来了。”大家抬头看时,果然见马文瑞和另一个个子较小的同志并肩走过来。他们显然也是来散步的。他俩的年龄,其实同那一伙青年差不多,不过也二十四五岁,但却显得老练成熟得多。他俩走过来,低头谈着话,并没有注意到晚霞里秀延河畔的美景和男女青年的羞慕之情。他们正在讨论根据地土地改革中的政策问题。他们对于在“左”的错误思潮影响下,把许多中农和富裕中农也硬性划为富农、地主很有看法。认为即使对待富农、地主(除过那些罪大恶极者),也要给饭吃,给出路,教育争取他们,使之不投向敌人。也许是他们讨论的问题太严肃了,也许是他们分别所讲的陕北和闽北的经验和教训,都使对方觉得新鲜,都受到了某种启发吧,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有许多人,包括河里洗衣、洗脸的人们正在用一种敬仰的目光留意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