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一回首,他看到了人面桃花别样红的何如蝉。
如果说乔大伟这样的男人早就潜存在何如蝉梦想里,那何如蝉却是以冷不防的方式攻击到乔大伟的。之前,除了苏小妹外,乔大伟也有过别的女人。像他这样出色而且辉煌过的男人,没有别的女人实在说不过去。但那些女人都像上等的洗浴液一样,在他身上流下一大堆美妙的泡沫然后便消失了。四年的冷却之后,他想都想不起来她们的影子。唯一记住的,便是自己不是一个多么正经的男人。何如蝉不一样,乔大伟转身的瞬间,何如蝉已把全部的诱惑露了出来。不是说何如蝉有多美,有多年轻,其实经历了吴富贵之后,何如蝉的美艳与年轻已大打折扣。关键是何如蝉对乔大伟这种男人太有准备,她在梦想里已为他开放过无数次,猛一见,便条件反射地把自己激活到某种状态。是的,状态。很长时间后,乔大伟还在回味,是什么让他突然对一个二十二岁的女人产生那种梦幻般的感觉呢?状态!人在特定时期对特定事物会很敏感,站在子水桥上的乔大伟是被何如蝉那种掠夺式的开放击中的。在他四十五岁的经验里,还没见过如此灿然如此不加掩饰的诱惑。他的经验受到挑战,几乎愣在那里,不知该做何应对。
何如蝉嘻嘻一笑,吓着你了?
乔大伟惊魂未定,不过他装做俏皮地说,我当是河里跳出仙女了。
怕是水妖吧,看把你惊的。何如蝉这么说着,已经很像回事地站在乔大伟边上,她的香气立刻包围了乔大伟。
是水妖倒好。乔大伟极力恢复着自信,好在他经见过不少女人,关键时刻,还是经验帮助了他。等他再次把目光投向何如蝉,他的镇定力已显得绰绰有余。
喜欢一个人看风景?何如蝉的自信仍在膨胀,或者说她早已处在情不自禁中。
你觉得这儿有风景?乔大伟想给这女人一点颜色。
那就换个地方。说着,何如蝉已启开步,踩着咯吱咯吱的独木桥,往风景深处走。乔大伟后来想,那句话有点多余,等于是把自己暴露给了何如蝉,像何如蝉这种女人,是很容易对风景这个词产生联想的。
好在乔大伟很快发现,所谓的风景是很容易风逝的,几乎转瞬之间,那一片梦已不在。等何如蝉自作主张走下木桥,回眸翘盼时,乔大伟已清醒过来。这是个危险的女人,他跟自己说。既然想玩,我就陪你玩一把,他又跟自己说。
这就叫刺激。
说穿了,乔大伟就是那种不安于现状的男人,现状在他眼里,极像一艘容易搁浅的船,一旦没了新鲜,它便失去航行的动力。事业也好,婚姻也好,乔大伟总渴望它处于永不停息的变动中,未知对于他,便是生命持续下去的全部理由。这种男人是很危险的,也是很可怕的,但往往正是这种男人,最能煽起女人的梦幻之火。苏小妹认清了这一点,所以才声嘶力竭地吼,乔大伟,你知不知道我陪你陪得多累?
乔大伟不为所动,认准了的事,对他而言几乎没有回头路。
不久之后,乔大伟精心策划的新海岸商务公司正式启动。这是一家很具现代营销理念的商务公司,乔大伟的梦想是,要把不值钱的变成值钱的,要把凝止的变成流动的,要把滞销的变成抢手的,也就是说,要把不可能变为可能。其实,创造这个理念的不是乔大伟,而是市场。在银城,乔大伟可以说对市场最有发言权,他刚接手那家国企时,它还是一家濒临倒闭的小厂,正是靠对市场的准确把握,乔大伟才能在短短几年里打造出新经济神话。当然,乔大伟的辞职跟这些无关,那是另一个层面上的事。
四年后复出江湖的乔大伟按说应该搞一场别开生面的开张仪式,可是没有,乔大伟选择了沉默,他几乎在银城毫不知觉的情况下悄悄打开了公司的门。公司不大,三间房,一间用做接待室,两间合起来办公。这就够了,对他未来将要开展的工作,这样的规模已是足够。
《银城晚报》当日在极不起眼的位置刊登了一则招聘广告,充满自信的乔大伟采取了愿者上钩的态度。
接下来乔大伟便等。等业务也等业务员。
何如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闲人。此时,何如蝉离开碧水花园已近八个月。除了一连串的碰壁,八个月里何如蝉近乎一无所获。唯一令她心神激荡的那次艳遇,也让姜芬丽给搅黄了。
何如蝉至今还是想不明白,那天为什么就能碰上姜芬丽?她跟乔大伟一前一后走下子水桥,落日的余晖金子般地洒满草地,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有一种飞的幻觉。何如蝉走得有点头重脚轻,等乔大伟走近,便失重般地要把身子倒在他怀里。乔大伟看穿了她的心思,很体贴地伸出手臂,像揽住一团棉花一样揽住她。那种感觉立刻让她晕眩,她差点闭上眼睛,要不是突然地看见一脸苦相的姜芬丽,她的眼睛兴许真就闭上了。
姜芬丽从碧水花园走出来,看上去也是要往小桥上走。以前姜芬丽的很多个黄昏都是在小桥上度过的,那儿曾留下她跟何如蝉偎依着看落日的朦胧幻影。姜芬丽几乎一眼就瞅见他们,落日下她的眼睛很别扭地挤了一下,然后便放大了几倍。等看清轻揽着何如蝉的是银城声名显赫的企业家乔大伟时,姜芬丽换了一种步态走过来。何如蝉一时有些慌乱,怕这个令人厌恶的老女人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她十分警惕地盯住姜芬丽,同时双手牢牢地抓住乔大伟,生怕一不小心,这个刚到手的男人便会像空气一样流走。姜芬丽的步子越来越轻捷,面色也越来越生动,终于,她停在了他们面前。令何如蝉万万想不到的是,姜芬丽居然看都没看她一眼,简直就是视若无睹,她径直走到乔大伟面前,用一种很女性的声音说,您好,乔先生。
乔大伟一怔。
从当时的情形看,乔大伟已经想不起来这个问他的女人是谁。他被这个黄昏的奇遇弄昏了头,怎么能接二连三碰上水妖般的女人呢?但是,乔大伟已经在努力想了,就在何如蝉为姜芬丽的视若无睹暗自赌气的空儿,乔大伟已调动起全部回忆,他显然是很想想起来这女人是谁的。这情景在很长的时间里折磨着何如蝉,他为什么那么想还想不起来呢?他为什么要对一个已经忘却的女人还如此在意呢?难道讨厌的姜芬丽就那么值得他上心?
哇!乔大伟很快哇了一声,紧跟着他毫不留恋地从何如蝉手中挣脱手臂,用近乎夸张的声音说,姜小姐,你是姜小姐!
姜芬丽。姜芬丽浅浅地笑了笑,伸出那只已经不再掌管何如蝉前途和收入的手,软嗲嗲地报上了自己的名。
太夸张了,真是太夸张!何如蝉被乔大伟的声音激怒,差点就收拾不住地要发脾气。可是,她看到乔大伟居然握住了姜芬丽的手,而且还用阳光一般的笑容庆贺他们的重逢。
真是谢谢您,这么久了还能记得我。姜芬丽又说。说完这句,她把目光轻轻挪到何如蝉脸上,只是扫了一下,便又重新投向仍处在激动中的乔大伟。
那个倒霉的黄昏,何如蝉一想起来就生气。她非但没能延长跟乔大伟的艳遇,反而白白受了姜芬丽一顿侮辱。是的,当姜芬丽跟乔大伟有说有笑地走在黄昏的草地上时,何如蝉已经感觉到是在受侮辱了。她恨恨跺了一下脚,真想扑过去扇一顿这个可恶的女人,但是姜芬丽没给她任何报复的机会,她完全掌握了主动,等她跟乔大伟把遥远的往事重新叙述了一遍后,暮色已牢牢裹住了子水河。乔大伟这才从泛着白光的水面那边走过来,很抱歉地说,对不起,今天太晚了,有机会我们再见面吧。
丢下这句,乔大伟便像流星一样从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直到今天,她还不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只是从姜芬丽嘴里听到他姓乔。
乔先生?
何如蝉已经认定这个乔先生该死。
该死的还有这灰蒙蒙的日子。从吴富贵手里狠敲一笔的快感早已荡然无存,睡在那幢有点张扬的小别墅里,何如蝉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凉。难道自己的生活就要因一套小别墅而止住步子?难道她精心编织的梦想就要因吴富贵和姜芬丽的百般阻挠而搁浅?何如蝉真是不甘心!
几乎整个银城房产界,都知道来自百石湾子的年轻女人何如蝉狠敲了吴富贵一笔,而且地产界还传出这样的闲话,说百石湾子的何如蝉是一个暗藏杀机的女人,她唯一的目的便是靠上床来榨取男人们的血汗钱,而且一口能吞下一头象。有了这样的传闻,何如蝉还能在银城地产界找到立锥之地吗?不敢想。
何如蝉几乎要动逃的念头了,她可不想再在银城搁浅下去,要不是在一张旧报上看到那则小广告,也许她的梦想早就成了一汪洒在碧水花园的清泪。
推开门的一瞬,两个人都怔住了。乔大伟表情僵在脸上。这是开张两个月来第一次有人敲响门,房间里的寂寞和清冷已让他习惯用一种等待的心情去面对生活。看到突然而至的何如蝉,乔大伟真是不知该说什么。
更吃惊的是何如蝉。她怎么也想不到,开这么个小公司发那么点小广告的会是这个乔先生。她有种进错门的感觉,一时之间,她为自己穷途末路时的选择后悔不迭。但一看到乔大伟那副表情,她马上将后悔收了起来。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这么想着,她理直气壮走进来,坦然落座,跟仍在惊讶的乔大伟说,你这儿需要人?
弄清何如蝉是来应聘的后,乔大伟不那么惊讶了。略带自嘲地说,我这地方,你能看得上?
地方是小了点,可比没去处强。何如蝉实话实说。她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跟乔大伟讲实话。兴许,乔大伟这儿的清冷勾起了她的伤感,看着孤单的乔大伟,何如蝉内心忽然涌上一层复杂的东西。是不是遇到了麻烦?她问。
乔大伟笑笑,没有,一切都很好。他替何如蝉倒杯水,毕竟算是有人敲响了这扇门,乔大伟心里,还是对何如蝉充满了感激。
那个晚上,乔大伟请何如蝉吃饭,地点选在银城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餐馆里。乔大伟告诉何如蝉,别看公司目前门庭冷落,但相信有大主顾等在后面。何如蝉并不真信,但她还是装做很信地点点头。两个人的话题因此多起来,气氛也随之而活跃。谈着谈着,乔大伟忽然问,你知道玩钱这个概念吗?何如蝉摇头。你当然不知道,乔大伟接着说,其实它是经济狂躁期的一种后遗症,先富起来的人忽然不知道钱往哪花,就变着法子折腾。表面看他们是在热火朝天干事业,其实说穿了就是在玩钱。你看看银城,哪儿不是玩钱的世界?何如蝉听得不明不白,玩钱跟她有什么关系,她不就从吴富贵手里敲了那么一笔吗,用得着玩?但她被乔大伟说话的姿势吸引了。餐桌对面的乔大伟一讲起话来便神采飞扬,双目灼灼,而且善于用手势表达自己的思想。他的手势每变动一次,何如蝉的眼便亮一下。太吸引人了。晚上她躺在孤独的碧水花园,脑子里仍是乔大伟明亮的眼神和富有磁性的声音。
我们就从玩钱做起,乔大伟并不认为何如蝉没听懂,何如蝉过于专注的眼神让他误以为他们的心灵已默契在一起。钱这个东西,是很能操纵一个人的,先富起来代表着什么,就代表这部分人敢做敢想,敢去踩陷阱。如果有人巧妙地给他们布下陷阱,你说他们会不会钻?
你是说要布陷阱?何如蝉吸了口冷气,她已隐隐感觉到他的危险来。
不。乔大伟给何如蝉夹了一筷子菜,他不喜欢讲话的时候被别人打断。看着何如蝉低头吃菜,他接着道,陷阱无处不在,根本用不着去挖,关键是我们得做好桥梁,有人迷路了,有人茫然了,我们只指给他方向。
听到这儿,何如蝉完全蒙了,她有限的知识和经验根本没法帮她走进乔大伟的思维里,尽管她那么愿意走进去。她已相信,这个男人在玩一个很大的游戏,这个游戏充满冒险充满刺激,也一定情趣横生。
好了,关于公司的性质,我已讲得很清楚了,能不能做下去,就看你自己。乔大伟终于停下他的演讲,有点自恋地看着何如蝉。他这才发现面前的女人有一股无法言说的魅力,绝不是漂亮,是魅力。这个女人天生是做这一行的,她眼里有一股妖气,能把所有迷途的男人迷惑倒。
让我试试吧。何如蝉深情地回望乔大伟一眼,两人的合约算是签定了。
后来何如蝉才算明白,乔大伟所说的桥梁类似于经纪这类角色,但又不全是。随着对这行的深入了解,何如蝉才发现,世上真有大把大把玩钱的人。他们不同于烧钱。烧钱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拿钱泄愤的恶作剧,玩钱不同。玩者大都是最早的觉醒者,在别人还沉睡的时候,他们已经率先蹚进经济这条河,等别人明白过来,他们已挣得钵满盆溢。眼下,他们实在不满这沉重缓慢的经济节奏,也就是钱生钱的节奏,于是变着法儿想让这节奏快一点,这才有了这么一个行当。
说行当也许不妥帖,但何如蝉认为它就是行当。跟那些睡在宾馆站在街上相对来钱快的女人干的是一回事。
何如蝉的加盟并没从任何形式上改变新海岸公司的处境,相当一段时间,新海岸公司如同这个城市的陌生来客,不为人们接纳。于是,开在银城最豪华写字楼的这家公司倒像是为乔大伟和何如蝉开张的新居,他们整天一张脸对着另一张脸,有时候脉脉含情,有时候忘乎所以,更多的时候却彼此用研究的目光凝视着对方。何如蝉的想法是,乔大伟定是个有钱人,瞧他租的这房,瞧他那副不急不躁样,没钱能那么坦然?这么想着,乔大伟真就在她心里变成了有钱人,这一变很关键,何如蝉再看乔大伟时,就觉有钱的乔大伟果然比以前鲜亮了许多。眼下要紧的是,自己应该尽快把这个有钱的乔大伟打听清楚,免得将来有一天措手不及。乔大伟却在想,这个女人跟苏小妹比起来,到底有什么优点?如果拿她跟姜芬丽比,又能比出什么结果?乔大伟喜欢拿不同的女人放一起比较,这种游戏很能体现一个男人的情趣与审美,而且还有关键的一条,乔大伟可能要对婚姻作一次新的决择,那么未来谁能替代苏小妹就成了他这段时期要研究的中心课题。
比着比着,乔大伟便发了笑,忍俊不禁。何如蝉惊讶地抬起头,问,乔经理你笑什么?乔大伟继续着他的笑,我笑蚂蚁,我突然在你脸上看到蚂蚁。乔大伟信口胡言,何如蝉却慌得不成样子。蚂蚁,哪有蚂蚁?她果真在脸上摸起来,半天后才觉是乔大伟拿她取笑。乔经理你真坏。何如蝉娇滴滴抡起小拳头,隔着老远想捶乔大伟。
无聊!这种日子真是无聊!后来他们同时感觉到这一点,便设法找出一些话题来打破无聊。何如蝉想说的当然是家庭,尤其乔大伟的家庭。说来真是可怜,到现在何如蝉还对乔大伟的家庭一无所知,她的信息太过闭塞,那点有限的资源根本无力触及到这么敏感、这么重要的问题,所以她想用聊天的方式从乔大伟嘴里把它们引出来。乔大伟却装傻,只要何如蝉一提家这个字眼,立刻神经质地说,这有什么好谈的,千篇一律,千篇一律呀。
何如蝉冷不丁就涌上一股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