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赶来时,母亲醒了过来,第一句话便是,你给我杀了这婊子!没容路宽回答,麦荞忽然从卧室扑出来,我撕烂你的嘴--吼喊着又要朝婆婆扑。路宽把目光对过去,正视住麦荞。麦荞的步子戛然而止,不过她的骂并没停下来,姓路的,你给我轰她走,全轰走,不然我杀了这两个!
吼完,麦荞像一棵树一样腾地倒地。
奇怪的是,路宽自始至终没冲麦荞吼一声,这是结婚十六年来路宽最为平静也最为宽容的一次。
他抱着母亲往楼下走,医生问他,水珠儿咋办?路宽没好气地吼,爱咋办咋办!
路家发生的这场大地震很快传到了两个地方。
景子安听到消息,先是平静了会儿自己,接着,他拨通路宽电话,很是同情地说了一番安慰话,还说要到医院来看路伯母。路宽在电话里冷冷地笑了笑,说不用了。合上电话,景子安仍是止不住地激动,他在心里说,路宽,你也有今天!
这晚,景子安破例早早关了电话,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一把抱起红梅,两人分居半年后,没想还能这么痛快淋漓地来上一场。事儿做得直让红梅欲疯欲死,第二天她便把好消息告诉麦荞,麦荞,我们不离了,子安答应我,要跟我好好过。不见麦荞有反应,她又说,麦荞,昨晚,昨晚……红梅幸福得说不下去了。
麦肥一听到消息,吓得腿都软了。自打上次回来,麦肥心就没安过,妹妹脸上的五道血口至今还烂在他心上,哪还有心思跑矿上的事?这下好了,妹妹竟将母老虎还有那个小妖精打了,打得还很重,这还了得。麦肥扔下手里的活,就往羊下城跑。路上他还在想,实在不行,就先把妹妹接到乡里,离不离的先不管,眼下要紧的是保她不受皮肉之苦。路家不好惹啊--可到了妹妹家,一看妹妹,麦肥心哗就亮了!这哪是个让人牵挂的人,哪是个让人扯不断心的人!妹妹麦荞打扮得光鲜照人,比出嫁时还漂亮。刚烫的头发黄一缕黑一缕,卷儿翻得一朵朵的,猛一看简直就是画上的嘛。麦肥嘿嘿一笑,妹子,你,嘿嘿,嘿嘿,妹子,我的妹子啊--
麦荞拉上哥哥,去大上海酒楼美美吃了一顿,回来的路上,麦肥问,还要不要去招待所?麦荞果决地说,不去,住我家!
兄妹俩聊了一会儿乡下的事,麦荞忽然问,买矿的真是他?
麦肥的头刷就垂下了,麦肥最怕妹妹问这个,上次也是心太急,一失口就把那个人给说了。麦肥甚至想,妹妹敢冲路家下狠手,会不会跟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有关?
妹子,你可别往歪处想。
哥,你妹子是那种人吗?
那你……
爱说不说,不说拉倒!
麦肥想了一会儿,还是说,田家明这次回来,没打算空手回啊。
矿不矿的我不管,我是问……麦荞欲言又止。
你是问……苦儿?麦肥的心里腾一声。
麦荞重重点点头。麦肥看见,一提苦儿,妹子的眼里便有晶莹在闪。
这个……这个……麦肥才知道,妹子家更不好住。
苦儿是麦荞心里的一个结,死结。这么些年,麦荞原想自个儿把苦儿给忘了,好像世界上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生命。可那天,哥哥一急之下脱口说出田家明这个名字时,苦儿腾就从某个地方跳出来,牢牢把她攫住了。这些天,只要一闭上眼,就是那个睫毛一闪一闪眼睛明亮明亮的小肉疙瘩。麦荞疼,很疼。苦儿闪一下,心就疼一下,闪得多,心就要烂。麦荞想把他赶走,偏又赶不走。婆婆被她打进医院的这两天,麦荞躺床上,把屋顶都瞪烂了,你猜怎么着,最后竟瞪出这么一句话,苦儿是我的,我得豁上命要他,得要!
麦荞硬把哥哥拽家里,就是为这事。麦肥一听直摇头,使不得,妹子,使不得,不说田家明,路宽这边你咋交代?你可是一直不能生养的呀--
我不管,我谁也不管,就要苦儿!说完,麦荞就被滚滚热泪给淹了。
麦肥回到乡里,跟自个儿女人合计了两宿,还是拿不出个方儿。这事难,太难。你想想,一个肉疙瘩,刚从娘身上掉下来没两月,就扔给了田家。田家明为了这肉疙瘩,又当爹又当娘,把自个儿乡村老师的工作都给丢了,最后迫不得已,抱着不满周岁的私生儿子流落他乡,虽说现在发达了,有钱了,成了大老板,可这些年他为苦儿受的罪,能少?
况且,田家明自打离开麦家山,便没了音信,快二十年了,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事,谁知道苦儿现在的娘是谁。要,能有那么容易!
不容易也得要!第二天一早,麦荞便收拾东西,匆匆赶到麦家山。她扑了空,田家明被景子安接到了羊下城,说是商谈转让整个麦家山煤田的事。麦荞一头扑向红梅家,问,田家明呢?
哪个田家明?红梅吃惊,好像她从没听过田家明这个名字。
跟你说不清,你家子安呢,我问他。
子安,子安他……红梅眼里突然有了坏,支吾半天,按照景子安安顿的说,子安他去了省城。
路宽也在找景子安。路宽必须搞清楚,这个田家明到底是不是二十年前麦家山小学的乡村老师,背井离乡时怀里是不是真抱着一个孩子。这事对路宽很重要,有可能颠覆掉路宽的一生。
路宽害怕。自从那天水珠儿无意中说出田家明这个人还有那个叫苦儿的孩子,他的世界就开始坍塌。那天水珠儿是在她卧室里跟路宽说的,当时麦荞还在招待所陪哥哥,母亲在她屋里指桑骂槐地发疯。路宽本来是扑进去骂水珠儿,为啥这么迟了不给母亲做饭,没想水珠儿反问他,凭啥要我做?
凭啥要我做?一句话反把路宽给问蒙了。路宽在水珠儿屋里僵了片刻,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不久前跟景子安的一次谈话。当时景子安推心置腹地说,怎么,真打算离了娶保姆啊?路宽一惊,忙笑着掩饰,看你,乱说什么,人家还是个孩子,又是我母亲的表侄女,这玩笑开不得。真开不得?景子安诡异地瞅他一眼,算了老路,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藏着掖着,我俩的事儿,可都瞒不过彼此呀。景子安笑得更有味道了。
路宽正在怔想,水珠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倒是说话呀,你拖到啥时候?
我拖?我拖什么了!路宽叫了一声,很响,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声音不高都不行。哼,水珠儿一跺脚,忽然就说,看你能装到啥时候,等田家明一来,人家可是一家团团圆圆的,到时看你脸往哪放。
田家明这个人就这么搅进了路宽的生活,不,不是生活,是被生活尘封着的心。水珠儿一不做二不休,跟着就把苦儿这孩子也说了出来。
路宽脑子里轰一声,到现在他都不清楚,那一天他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哪?路宽总算拨通景子安的手机,有点急不可待地问。
我在省城。
什么省城,景子安,你到底在玩什么游戏?
游戏?景子安笑得很舒服,路宽听了,头皮却一阵紧。老景,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跟田家明在一起?
景子安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打了一阵哈哈,忽然说,市长来了,我先挂了。
妈的个市长!路宽气急败坏地扔了手机,这时他终于明白,所谓的友情,到头来终还是一个陷阱。前几天他还纳闷,有些事儿景子安怎么知道,那可是他家的秘密啊,现在他算是懂了,老朋友景子安早就给他布了网,就等他一步步钻进去。
可怕啊,路宽不由得叹了一声。
母亲的呻吟又响起来,烦,真烦。路宽已经有点恨母亲了,也许很多事,正是因为她,才变得复杂,变得不可驾控。另一间病房里,水珠儿大喊着他的名字,说再不管她就要跳楼。路宽要疯了,真要被逼疯了。短短几天,他风平浪静的家忽然掀起惊涛骇浪,每一个浪都能将他打得粉身碎骨。
路宽冲进家,他要问个明白,到底有没有田家明这个人,到底有没有苦儿这个孩子。如果有,那这十六年怎么解释?荒唐得很,不是一直认为是麦荞有病吗,不是一直是她在吃药吗?怎么解释,怎么解释呀--
麦荞冷冷地笑笑,不说有也不说没有。不过她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镇定。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她四处求医问药的记录。
我现在把它还给你。麦荞的口气就跟陌生人似的,说着,将厚厚一摞药方连同化验单推到路宽面前。就这个动作,路宽懂了,瞬间,他的脸由红转白,再转黑,最后,竟比死人脸色还青。
见到田家明,已是两个月后。
这两个月,生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跟路宽和麦荞开了一连串恶毒的玩笑。麦荞还好,毕竟她已打定主意,她清楚地意识到,从哥哥嘴里听到田家明这个名字的那一刻,命运便为她洞开另一扇门,过去沉闷压抑的日子要结束了,另一种未知的日子在向她召唤,麦荞义无反顾,其实也容不得她再作什么选择。
人一生能有几次选择?况且麦荞为某个选择已付出了十六年的代价。路宽则不同,他先是雾里云里,等稍稍触摸到一丝真相后,接二连三的打击便朝他扑来。
母亲瘫了,这一次她瘫得很彻底,再也用不着假装了。
路宽不明白,那天水珠儿到底跟母亲说了什么,但他隐隐意识到,可能跟这个家的秘密有关。那天路宽跟麦荞进行了一场可谓尖锐彻底而又带着某种反思意味的谈话。谈话是路宽提出的,结婚十六年,路宽第一次意识到他必须重视麦荞,必须重新审视自己的妻子。妻子,路宽被这个概念狠狠咬了一口,一个男人用十六年的时间去漠视跟他一起生活的女人,是不是太狠毒了一点?路宽带着这种心理,将麦荞约到玫瑰酒吧。之所以选择外面,是因为路宽想让这场谈话离家远点,那个所谓的家,现在看来其实就是一个混饭混觉的地方,自己好像从未往里面注入过什么。他怕麦荞敏感,更怕自己被某个古怪的念头击碎。麦荞答应得很爽快,这是夫妻俩十六年来的第一场默契,配合得可以说是绝妙。麦荞打扮得近乎夺目,她第一次把女人性感而神秘的一面暴露在路宽面前,路宽吸了一口气,他觉得发现得有点迟,他被某片风景迷惑着,不,简直是迷困,却从未意识到自己还拥有另一片风景。这个时候他再次涌出一丝对母亲的恨,很短暂,却很尖利。路宽唤了一声“麦荞”。
麦荞不为所动。你很难看清麦荞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就连跟她关系最密的红梅,也常常让她的神经质弄得莫名其妙。她要正常起来,比任何一个贤妻良母都要做得出色,对丈夫体贴入微,对公婆无微不至。红梅常常提起的便是公公死后麦荞那一场哭,那可是撕心裂肺悲绝万般的一场哭啊,几乎成了羊下城孝顺媳妇的经典。可她要是发起神经,脑子里那根弦谁也摸不准。不是说她有多狠,这么些年,谁见过她狠?狠这个字离温柔娴淑的麦荞实在是太远,但她忧郁,她的忧郁里有一种彻骨的绝望,那是能把男人、女人冻成冰雕的绝望。红梅怕,麦荞不要呀,你这眼神一出来,我后背都结冰了。麦荞不要呀,你这沙发上一坐就是几小时,我呼吸都艰难。红梅至今都弄不清,麦荞心里到底藏着怎样一段化不开的事?
路宽为麦荞的冷漠所震,外表灿烂的麦荞突然就把冷酷的一面露给他,兴许他太急于看清这个女人,太急于把两个人的生活调整到应该有的轨道上,结果他碰了壁。路宽,你啥也甭说,就这么坐一下午,也算我们没白走过这十六年。麦荞说完这句,眼里忽然有了泪,真实的泪。
麦荞自己都想不清楚,这十六年,她拥有过怎样的生活?
路宽便让那泪水淹没了,他一下想起了过去,想起了那些匆匆滑过的日子,苍白的日子,迷乱的日子,貌似强大辉煌的日子。可这日子,独独缺了一样东西--爱,夫妻的爱。路宽哽咽着,又唤了一声麦荞。
麦荞笑了笑,她的笑有一种让路宽心碎的生动,路宽抛开那些混乱不堪的过去,伸出手,想抓住麦荞。这一刻,抓住她是他最强烈的想法。
麦荞拒绝了路宽,十六年来,她是头一次拒绝眼前这个被称为丈夫的男人,过去无论路宽要她做什么,什么时候做,她都默默地应承了。包括床上的事,路宽喜欢喝醉了酒扑上来,一扑上来便像要撕裂她,吞灭她,她都能接受,而且默默地咬着嘴唇,不让心里的声音发出来。但今天,她拒绝了路宽,尽管她已感觉到那只手的温暖,那只手的真诚。
那天路宽终还是没把田家明这三个字问出口,问不出口啊!
回到医院,婆婆就瘫了。护士说,隔壁房里的水珠儿扑过去,扑向病床上的何香茗,连撕带抓,还说了许多过激的话,何香茗双手奋力舞动了几下,然后腿一蹬,就成了这样。
路宽没责备护士,甚至没容她们细说,抱起母亲,离开了医院。
母亲这次住进的,是自己的家。路宽一打开门,就看到父亲的影子,父亲似乎睁着眼,朝他别有用心地笑,他闻见一股熟悉的气味,很遥远,却又很亲切。路宽将母亲放到床上,然后就不可遏止地发出了悲声。
麦荞总算没白费心思,她终于坐在了田家明对面。
眼前的这个男人,四十多岁,比路宽小,面相却比路宽老出许多,脸上纵横交织的纹路,一下就把麦荞的目光困住了。好久,麦荞都开不了口,一肚子的话,忽然间成了家乡涝池里的雨水,让那高高堆起的土坝给挡住了。田家明的目光始终游离在麦荞之外,忽而看着窗外的青山,忽而又盯着酒吧屋顶只有黑夜里才能旋转起来的彩灯。田……家明……麦荞听见自己这么唤了一声,这声音跟路宽唤她的声音有点儿像,都像是发自遥远的某个日子,又像是经过了岁月长久的发酵。
田家明点了烟,抽。烟雾迷蒙中,麦荞看到了曾经的生活。二十年前,麦家山的大学生麦荞爱上了小时一起长大的田家明,舍不得分开,却又爱得有点难。一个大雨天,在麦家山小学那间潮湿的平房里,两个为情所困的年轻人突然做了一件事后让他们都追悔的事,他们扒了对方的衣服,躺在了烟雨迷茫的木床上,木床咯吱咯吱,终于还是没能阻挡住他们把一生的不安种植到对方身子里。那是麦荞临近毕业的四月,身为民办教师的田家明迟迟不能转正,这就让他们相爱的步子更加困难,不得不在某一天停下来,作为对爱情的埋葬或是见证,麦荞情愿田家明在她身体里种植下什么。可真到苦儿要出生时,麦荞的不安远远大过了田家明,她曾无数次痛下决心,要听嫂嫂的话去医院,可步子总是在迈出麦家村的一刻便被那场雨水给阻止了。就这么着,她缩在嫂嫂屋里,在一场场比雨水更猛的泪水里生下了苦儿,麦家村人只知道,她的嫂嫂又生了,还是个儿子,谁也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早已成凤的麦荞会躲在眼皮底下跟他们玩这种迷藏。
麦荞没把这些说出来,这些事儿在她走出麦家山那一天,就让她永远地埋在了池塘里。现在麦家村的池塘早已干涸,麦荞回村子的时候,总是一眼便看见上面白泛泛的盐碱。麦荞说的是,你赔我十六年,赔我一辈子!
赔?田家明略微有点惊讶,很快,他的目光便成了汪洋大海,早已让盐碱封得坚硬厚实的心竟也跳了几下。打拼回来的田家明当然知道麦家山女子麦荞的生活,幸福的生活,光彩照人的生活,一个市政府官太太,日子里流淌的蜜怕是麦家村八辈子人合起来也尝不完。
可他就是想不到,日子这东西,一旦撒了盐碱,再怎么过也是咸的。何况麦荞……算了,来自深圳家明实业公司的董事长田家明暂时还不想在这事上费时间,他这趟来的目的好像不是怀旧。
刚把母亲安顿好,路宽又碰到另一件棘手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