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持续干旱,水窖全成了摆设,人畜饮水要到几十里外的沙漠水库去拉,仅这一项开支,就增加农民负担几百元。不幸的是去年水库竟也干涸,后来国务院拨出专款,加上联合国的支持,才从上游把水调下来。
祁茂林一到胡杨,先是安排救灾。这次沙尘袭击给农民带来的损失可谓巨大,灾情调查了刚一天,就调查不下去了,因为农作物全部毁了,房屋受灾程度也很厉害。祁茂林紧急安排县上各部门全力支农,先帮农民把家安起来,能吃上水,然后再想办法抗灾。
现场会是由市委跟水利厅联合召开的,市上主要领导也都来了,大家心情很沉重。祁茂林在省城时,曾跟水利厅主要领导汇报过南湖的事,当时并不知道死了人,汇报的主题便是那片林地,请求省厅重新派专家论证,对流管处的改革一定要在保护沙漠生态的前提下进行。当时省厅也答应,说是派人下来。现在死了人,而且不是一个,大风中又一名推土机手因医治无效死了,问题的性质一下变了,大家都不谈毁林的事,而是把矛头直接对准沙湾村的村民和背后指使的乡领导,这便让祁茂林很被动。
会议开了半天,沙湾村的村民前前后后被叫去二十多人,奇怪的是没一人承认乡领导在背后指使,都说是村民自发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祁茂林似乎稍稍松了口气,可另一个心里,却感到痛。村民们显然是抱了极大的敌对情绪,说话硬梗梗的,把市委领导也不放眼里。
会议开到中午,也没扯出个啥,祁茂林觉得憋气,望了一眼被沙尘毁了的大片庄稼和农舍,心更是重得提不起来。吃饭时他悄悄跟市上领导商量,能不能换个方向开,这样开下去于事无补呀。市领导恶恶地瞪了他一眼,知道你惹出的是啥事吗,这比“12·1”还严重!
下午再开,市领导就发了火。县长林雅雯居然没到会,说是去了救灾现场。省厅来的两个副厅长意见很大,本来下午要追究县上领导的责任,林雅雯这个组长不来,等于是向省厅示威。市领导让祁茂林亲自去叫,祁茂林走出会场,点了根烟,沿着沙梁走,所到之处,满目荒凉,厚厚的沙尘将大地的绿意全吞没了,远处的村民们正在忙着清理田里的沙土。村庄呈一派灰黄色。祁茂林想起自己在胡杨乡当书记的时光,那时节,虽说沙湖干了,可南北湖的绿意一到春天便扑面而来,红柳、梭梭、沙刺、胡杨,这些沙生植物以盎然的姿态迎接春的到来,野兔不时在其中蹿来蹿去,野鸽子成群结队往沙窝里飞,景色美得令人收不回目光。这才几个年头,沙湖就成了这样子,再这么下去,胡杨乡的农民就没法立足了。一想到这个问题,祁茂林就觉得心被啥东西堵住了,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梗得他直想冲大漠吼两嗓子。
走着走着,他的脚步突然在一块石碑前停下,石碑一大半已让沙埋了,只露出上面两个字,胡杨。祁茂林的脑子里蓦地闪出一组镜头:火红的秧歌队,震耳的锣鼓声,披红带彩的人们,豪情万丈的誓言。那时他刚当选副县长,一场声势浩大的平沙造田运动开始了。县上提出用五年时间,将沙漠改造成良田,创造人类历史上一个奇迹,让浩瀚的大漠变成商品粮基地。于是一批接一批的移民从山区的各个角落搬来,人唤马叫,好不热闹。一片一片的沙枣林被砍倒,推土机昼夜不停地叫,一个又一个开发区在沙漠剪彩,立牌,一口接一口的机井开始往外抽水,形势喜人得很。祁茂林脚下的这片胡杨乡井灌开发区就是他亲自剪的彩,当时他的照片还登在地委党报的头版上,风光得很。
祁茂林深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叹息,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脚下这片土地,艰难地收回目光,脚步沉重地离开石碑。他忘记了出来是做什么,当忧心忡忡回到会议室后,才记起是去叫林雅雯。抬头一看,县长林雅雯正在发言。她不发还好,一发,市领导的火就发起来了。
林雅雯的发言直冲省厅两位副厅长,说胡杨河流域管理处的改革是造成两起恶性事故的根本缘由,如果听任流管处将南北湖几千亩林地毁了,那她这个县长就是历史的罪人。
市领导接过她的话就发脾气,如果你是罪人,那证明我们在座的就都没党性,都没替老百姓着想。雅雯同志,今天的会不是讨论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是让你们反省自己,在做好群众思想工作这点上,你这个组长到不到位?有意见可以提,有看法也可以谈,但聚众闹事,集体械斗,致死两条人命,难道你们还不该吸取教训吗?
林雅雯略一思忖,有点沉痛地说,要吸取教训的是我们在座的每一位领导,是我们每一个手中有权力的决策者。
雅雯!祁茂林打断她,用手势制止她不要冲动。在这种场合,一句话有可能就将你的全部工作都否定掉。这次去省上,祁茂林深深感到胡杨河流域改革的艰难与复杂,它不只是牵扯到一千多人的失业问题,而且是一条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河系却突然不存在了,在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了。这条河系一消失,举世闻名的沙漠水库下一步也极有可能面临消失。与此相比,一千多人算什么?
会议在极不愉快的气氛中结束,会上形成初步意见,胡杨河流域的改革暂停脚步,等相关方面广泛论证后再行深化。沙湾村村民集体械斗致死人命案由市公安局全力侦破,任何人不得干涉。至于县乡两级领导在此次事件中的责任,由县上自查,拿出意见后报市委。会议同时要求,市县两级务必全力动员,帮助胡杨乡农民开展生产自救。
会议一结束,省市领导连工作餐也没吃,就驱车走了。祁茂林送领导上了车,回来想跟林雅雯说件事,却见林雅雯的身影已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流管处处长郑奉时根本就没离开过沙湖。械斗发生时,他就在流管处。这是事后林雅雯打听到的消息。
流管处一共有三个院落,中间大院是管理处办公区,设计得十分讲究,绿树成荫,花草丛丛,碎石铺成的小路曲径通幽,十几个大小亭子加上长廊将院落映衬得极具江南林园的典雅与优美,曾是沙湖一大景色。南边是家属区,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房,各带一小院,简洁而实用。北边大院是工程处,以前流管处火时,这儿真称得上车水马龙,每年大大小小的工程不下五千万,加上其他流域的合作项目、国际援助项目,工程部的人可谓金钵满溢。四周乡村的工程队想揽个活,能否走进这个大院便成了关键。
那时候的郑奉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技术员,但在农民心里,他的权已大得无边,他说返工就得返工,他说不合格你就领不到钱。农民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铁公鸡。意思是他太抠门,放着那么多的钱,却跟农民工程队斤斤计较,让他签个字比找工程处长还难。
时过境迁,当初二十多岁的技术员如今成了全省第二大流域的总管,但老百姓们再也不找他签字了,因为早在五年前,工程处就因没活干而解体,只留下一堆破铜烂铁,还有空落落的大院加上五百号失业工人。这两年,老百姓又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铁扫帚,意思是让他这把铁扫帚一扫,沙漠的绿色便连根都没了。
南湖发生械斗的那个夜晚,郑奉时就在南院自己的小二楼里。那楼林雅雯进去过,是刚被派到县上担任代县长一月后的一天。小二楼的布置比林雅雯的想象要简单得多,也清贫得多,惹得林雅雯当时还开玩笑,在沙漠里面装廉政呀。郑奉时笑笑,腐败就不会在这穷地方。两人斗着嘴,彼此打量着对方,用审视或欣赏的目光在彼此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最后会心地笑了。想不到当年西北林学院的两位高才生会在沙漠深处会面,时光有时候真是会戏弄人。两个人坐下来,简单地交流了一下各自的历史,林雅雯便单刀直入,提出借款的事。
郑奉时从沙发上站起来,不解地盯住林雅雯,你真以为我是腐败分子呀。林雅雯笑说,你腐败不腐败跟我没关系,有纪委管着,我是没办法了,稀里糊涂跑到这么一个穷县,还想放手大干一场呢,谁知屁股还没坐稳,就让讨工资的老师们给包围了。说着便把沙湖县拖欠教师工资长达十个月的事说了出来,请郑奉时无论如何帮忙,让她把脚先站稳。
你是怕人代会过不了关?郑奉时一本正经道,那最好,听我的话,趁早打道回府,别逞这个能!
为啥?林雅雯盯住他,目光已不像青春年代那么清澈,也没了当时盯郑奉时的那种浑身发紧的感觉。
不为啥,这地儿不适合你,还是到省上坐你的办公室去吧。
老百姓没赶我,你倒赶我了,这像当初的你吗?林雅雯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话语里难免透出一种岁月无法冲逝的女人在自己喜欢的男人面前忍不住撒娇的天性。
郑奉时避开她的目光,很是较真地给她讲了半天,从流管处的起落讲到沙湖县堪忧的前景,后来又讲到两个人这半生的得失。最后说,你我本不适合为官,却舍了专业误入仕途,我是没退路了,只能听天由命,你却不能,最好现在回去,安安心心搞你的科研,也算对得起当年的师兄师妹,还有对你我抱有厚望的师长。
郑奉时说的没错,当年他们的师长--西北最负盛名的林业学家拒不同意他们就此止步,踏入社会大门,而是执意要他们考研,做他的弟子。孰料两人都铁了心不愿再在象牙塔里做空头学问,都急着要去社会上闯荡一番。现在看来,当初听了恩师的话,兴许人生又是另一番景象,说不定这一对互相欣赏的男女还能演绎出一段经典的学院派爱情。
林雅雯释然一笑,她不是一个喜欢沉浸在回忆中的女人,人生的道路从来就没有兴许,选择便也意味着放弃,走了便是走了,从来没有回到起点的可能。再说她也不是跑来叙旧或是感叹人生的,她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借不到款,全县的教师就要罢课,真要这样,她的政治前途便会在这里终止。林雅雯不甘心,当初作抉择时,她便发誓要在沙湖县干出一番事业。她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在林业厅科技处处长的位子上坐了六年,她有点疲惫,有点失落,明知在这个位子上进步无望,便索性来个大放弃,另辟蹊径,正好有这么个机会,她便毫不犹豫地作出了抉择。说句内心话,她的目标不是当一个县长,而是大得有时连她自己也害怕。
说吧,到底借还是不借?
你当我这里是金矿呀,不瞒你说,我这儿职工工资还没着落呢。
什么?林雅雯有点惊愕。当时她并不知道流管处的真实情况,还以为郑奉时跟她开玩笑。
是真的,我的职工也半年没发工资了。郑奉时很认真地跟她说。
怎么回事,不是前两年还风风火火的吗?
郑奉时笑了笑,你听过千万富翁一夜垮掉的故事吗,再说了,流管处还不是千万富翁,它像一棵大树,树干早就千疮百孔,茂盛的叶子能阻挡住它的死亡吗?说到这,郑奉时忽然想跟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谈这些有点不近人情,再说,如此浅显的道理林雅雯未必真就不懂。他浅浅一笑,还是吃饭吧,我请客。
那次林雅雯真没借到钱,后来她从多个渠道了解到,流管处真的没钱,比县上好不到哪儿,唯一的优势便是人少,又都习惯了市场法则,承受力也比县上的干部强。林雅雯四处跑款,把所有的关系都跑了过来,教师的工资还是没着落,个别学校真的出现了教师停课的现象,形势令她沮丧。正在她一筹莫展时,郑奉时突然打电话来,说是有五百万,先借县上周转,期限是半年。林雅雯简直不敢相信。坦率地说,如果不是那五百万应急,缓解了教师矛盾,林雅雯头上的那个代字到底能否取掉还很难说,她正是凭借了那五百万,才把自己的威信一下树得老高,很快在一向由本地干部说了算的沙湖县脱颖而出。以她这两年的所作所为,在沙湖历史上她可以算是一匹黑马,而且风头日上,大有压过书记祁茂林的架势。
只是到现在,那五百万还有两百万的欠账,林雅雯后来才知道,那钱是省水利厅拨下来用于解决职工养老的。当时流管处的改革已提上日程,省厅的打算是把拖欠的职工养老金一次交清,其余矛盾由流管处自己解决。想不到那钱一周转,便迟迟还不了,省厅的计划被迫打乱,为此郑奉时挨了上面不少批。有消息说上面几次都想撤他的职,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接这烂摊子,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将流管处的改革拖了下来。而林雅雯这边,竟然将欠他的两百万给忘了。
不忘还能咋?县上又累计欠了教师四个月的工资,党政机关干部的工资眼看也不能保证,她算是领教到没钱的滋味了。
南湖发生血斗后,郑奉时既没像“12·1”那样跳出来,跑省里,跑县上,更没像胡二魁说的那样,躲在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他就在家里,关起门来练字。郑奉时喜欢书法,早在大学时就师从著名的书法大师谢汉云谢老,大学毕业时他的书法已在西北书坛崭露头角,这些年在本省书法界也算混得一点名气,偶有南方或香港的爱好者慕名前来索字。一遇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便把自己关在陋室里,借墨消愁。省厅跟市上联合召开现场会,郑奉时虽是参加了会议,但却一言不发,话都让开发公司的洪老板说了。林雅雯当时还在会上质问过他,火药味浓得很,没想到他装聋作哑,压根不理林雅雯的茬。
林雅雯现在懂了,郑奉时玩的是金蝉脱壳,把矛盾全部甩给了开发公司,让林雅雯跟财大气粗蛮不讲理的洪老板针锋相对,他自己则坐山观虎斗。
会议结束后,林雅雯曾两次找他,想当面质问,为什么要玩这种雕虫小技,有什么问题不能坐下来谈。却被告知郑奉时去了新疆,具体做什么,接待她的人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一回到县上,祁茂林便主持召开常委会,会议开得相当沉闷,常委们全都阴着脸,不说话。
“12·1”事件发生后,县上形成了两派意见,一派对流管处意见很大,认为流管处的做法严重破坏了沙湖县的发展环境,应该向省上反映,并坚决予以制止。另一派则显得温和,主张不应该把两家的关系搞僵,至于那几千亩林地,认为产权属于流管处,县上无权干涉。
两派意见祁茂林都不赞成,毁林的确可恶,但简单的抗议与闹事解决不掉任何问题,祁茂林主张沟通,主张在双方能达成共识的基础上解决问题。为此他跟郑奉时谈过几次,郑奉时的话令他感慨万千,大家都处在改革时期,各自面临的难题既相同又不同。毁林是为了重新改造,大片闲置的林地的确没有效益,如果将它改造成棉花基地或是养殖场,不但能解决大批职工的就业问题,说不定还能形成新的产业,带动沙湖经济的发展。
作为县委书记,祁茂林做梦都想让沙湖出现新的经济增长点。他认真看过流管处的改革方案,对开发公司提出的北湖创建棉产业基地,南湖创建种养加一条龙的西北养殖基地很感兴趣,要知道,沙湖县的羊很有优势,但县上缺乏资金投入,没法帮农民形成优势。如果借开发公司的力能把沙湖的种草业和养殖业发展起来,那么县上的财政状况将大为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