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从远处赶来,戈壁滩上飞沙走石。
碧蓝的天空转眼间昏黄一片,无遮无拦的戈壁滩全交给了风沙,任其骄横跋扈,肆意蹂躏。在戈壁滩上,这种沙暴是常有的,新兵张宏英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只要一看那风的派头和天地间腾起的昏黄色,就立即收起了自己雄纠纠走路的架势,摘下肩上的枪,迅速卧倒在一簇红柳下,闭上了跟睛,给沙暴让出一条去路。
今天又不会有鸟了。他听到风沙踩着他的脊背“呜呜”地走过,心里空荡荡的。
一切复于平静,张宏英爬起来,抖动了身上的沙石,对着枪口“嚷噗”地吹两下,然后举枪对准风沙在戈壁濉上留下的足迹,由近而远地瞄一瞄,再瞄一瞄。
风沙走过的天空,又碧蓝如洗,哪儿还会有鸟的踪迹?张宏英肩起枪,重新沿着那池废水巡逻。
张宏英执勤的任务是打鸟。新兵连结束后。他被分到戈壁滩上的一个实验基地的警卫中队,中队长发给他一枝枪,命令他看守眼前的废水池。这里每年的降水量是40㎜。而蒸发量却是4722㎜。因此,从实验基地排出的废水,集中在这个池子内,靠自然蒸发处理掉。废水带有核剂量,不允许任何有生命的动物接近,在这茫茫的戈壁滩上,能接近废水池的只有天上的飞鸟。中队长派张宏英看守废水池,因为他的枪法在兵们当中最优秀,被兵们喊作“神枪手”。让一个“神枪手”看守一池废水,足以说明任务的重要性。中队长在向张宏英交代任务的时候,神色严肃地说:“你的主要任务是打鸟,凡是饮了废水的鸟,就要像对待敌人一样,一个也不放过!
其实,水池的废水看起来是那么清澈,在戈壁滩上汪出一处风景。无风的时候,水面上波光粼粼,荡漾起一层又一层的诱惑。
张宏英早晨天一放亮,就肩起枪巡逻。一直到天黑的时候才撤回。起初,张宏英绕着水弛巡逻的时候,心里异常紧张,恨不得眼睛一眨不眨。他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只要从他视线飞过的鸟,一个也不放过,谁能断定它是否饮过废水呢?宁可错杀一千,决不漏过一个!他总是担心由于自己的疏忽,让饮过水的鸟儿飞走,把污染带到戈壁滩外。他最怕看到天空中的飞翔物,心里祈祷说:“小鸟呀小鸟,你从我的眼前绕开吧,别走进我的枪口里。如果你不听我的劝告,就别怪我太无情了。”
有时候,风沙把戈壁滩上的一簇干枯的红柳或是一片废纸吹上天空,在风沙中上下飞舞,由远而近地向废水池降落,张宏英就拉出了战斗的姿态,举枪跟踪瞄准飞行物。如此折腾了几次,却始终投有看到真正的鸟儿出现,他便有些灰心丧气。
一天,中队长问他巡逻的情况,他竟有些委屈地说:“打鸟打鸟,连根鸟毛也投看到!”
中队长并投有理会张宏英的委屈,说,“永远没有一根鸟毛才好呢。”但是,张宏英却不这样想了,他开始盼望鸟儿出现,很想能在戈壁濉上听一听鸟儿的呜叫。这个季节,在他的家乡,应该是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景象。
没有鸟,张宏英就自己吹口哨学鸟叫,希望以此招引鸟来。但是,三个月过去了,他把嗓子都吹哑了,连个鸟的影子都没见到。
他开始怀疑连人影都少见的戈壁滩上是否会有鸟儿光顾。
今天沙暴刚刚过去,按说更不会有鸟儿存在。然而,就在张宏英灰心丧气的时候,一只鸟儿却突然间飞进了他的视线,竟让他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用力揉了揉眼睛,确信这个越来越清晰的黑点就是一只鸟儿。
显然,这只鸟是尾随在沙暴身后赶来的,很疲倦的样子,因此在它发现池水后降落的时候,几乎是任凭身体的重量向下坠落,一头栽倒在池水旁。
张宏英兴奋的样子就不必说了,他冲着鸟儿小声说:“叫一声呀,你叫一声呀!”但是疲倦的鸟儿一声不吭,朝着池水一步一步地走去。就在这个时候,张宏英突然喊叫起来:“快走开,哟兮--”
张宏英一边奔跑,一边“哟兮、哟兮”地喊叫,试图轰开朝池水逼近的鸟儿。但是,鸟儿已经听不到他的叫喊了,它的眼前只有一池碧蓝的水,它盯住这个目标奋不顾身地走去。
张宏英站住不动了,他发现鸟儿已经把嘴插进了水里,一起一伏尽情地饮着。鸟嘴是粉红色的,碧蓝的水在粉红色的鸟嘴的啜饮下,轻轻地颤动起来。
他轻轻举起了枪,瞄准了鸟儿,却迟迟不勾动扳机。即使是废水也让鸟儿饮个痛快吧,他相信饮水后的鸟儿定会发出几声酣畅淋漓的鸣叫。
他举着枪,满怀了希望,等待着。
鸟儿终于满足地仰起头,四下张望了一眼,然后拖着笨重的身体起飞了,它饮的水,足够它飞出戈壁滩了,于是它有力地扇动翅膀,朝着它向往的山清水秀的地方飞去。它始终没有叫一声,它是积攒了所有的力气,用于飞越茫茫戈壁滩的搏击中。当鸟儿即将飞出张宏英的瞄准区域时,他勾动了扳机。中弹的鸟儿挣扎着滑翔,一会儿降落,一会儿滑起,几经折腾,开始坠落了。鸟儿明白自己飞不出茫茫戈壁滩了,就在它告别蓝天的瞬间,它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发出了两声悠扬的呜叫,声音婉转清丽。
张宏英清晰地看到鸟儿的两声呜叫,划出了两道优美的曲线,垂挂在戈壁滩碧蓝的天空中。
很多年以后,张宏英被家乡人称为“鸟人”。能够模仿许多种鸟儿的呜叫,而他山清水秀的家乡是繁衍鸟儿的地方,保存着许多各类的鸟。他刚复员回到家乡的时候,听到某种鸟儿的声音婉转亮丽,就紧跟着模仿,鸟儿飞到树林他跟到树林,飞到山谷他跟到山谷,能跟着鸟儿走出几十里路。最初村里人都说他在荒无人烟的戈壁当了几年兵,脑子当出了毛病,话几乎不说了,整天满嘴的鸟音。家里人以为他喜欢鸟,就给他在鸟笼里养了几只,他却都放飞了。再后来,村人们不敢再对他说三道四了,觉得他的身上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们惊奇地发现,只要他的嘴唇动一动,吹出几声鸟音,就会有成群结队的鸟儿飞来,环绕在他的头顶上。如果他躺在屋子里的床上,那些鸟儿就环绕着他的屋子不停地鸣唱。他的屋前屋后落了一层厚厚的鸟粪,那座屋子其实已经变成了一个大鸟笼。
当然,像他这种疯癫的样子是不会有女人的,与他一生做伴的只有成群的鸟儿。
(原载于《西南军事文学》2000年第4期)
走过的地方
一个人从学会走路的时候,两只脚就开始不停地捌腾着走,走过的许多地方会随即忘掉了,谁会记得那么多呢。当然,有些地方可能一生都不会忘。不会忘记的地方,也未必是风景秀丽的旅游地,有一些很偏远很不值得一提的地方,当时并没有在记忆中留下多少痕迹,却会在时间的流逝中反复筛淘,再经透进心灵阳光的一层层过滤,渐渐地凸显出清晰的影像。
是这样的,我现在就可以从记忆中,随手拈出三四个这样的地方。
克拉克勤
克拉克勤在新疆南部大漠的深处,位于喀什和阿克苏之间,距离最近的县城一百二十公里。这里有一个监狱,有一个武警中队,还有一些胡杨、红柳和骆驼草之类的东西。
一些喜庆的日子里,这里必定要点燃一堆篝火的。大漠上的篝火在漠风的拥裹下,总是发出猎猎的燃烧声,一簇簇火苗跳跃着纠结成一个巨大的火团,向着大漠苍穹生长,显示出蓬勃茁壮的生命力,给人以气力与胆识。篝火之外的大漠,光线也就相对黯淡了许多,显得更加寂寞和辽远。漠风从黑暗那边吹过来,一路发出吓人的呜鸣声,走到火光处即刻偃旗息鼓,只剩下很小的喘息,像那疯叫的狗突然发现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主人,虽然立即缩头闭嘴,但仍免不了摇头摆尾,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既羞涩又可怜。
篝火耀眼的光与大漠阴影的结合部,是一群年轻的士兵,跳跃的火光勾勒出了他们粗犷和豪迈的面孔,青春的明眸露出雄性的兴奋和刚毅,嘴唇间透出坚韧的弹性与张力。由于火光的摇曳,他们的面孔大多数时候像映照在水中的影子,起伏着,朦胧着。
所说喜庆日子,也并不全是重大节日和纪念日,中队长指导员的妻子来队,一个女记者甚或某战士的未婚妻闯进他们的世界,都足以有理由点燃篝火,狂欢一场,让外来人酣畅淋漓地领略大漠士兵的热情与豪放。
今夜的篝火,映着天空的中秋明月,就更有一番滋味了。篝火旁还有一张他们陌生的面孔,这面孔来自北京,被他们称为“总部首长”,另有一个身份,就是记者或是作家,要来采访这些大漠士兵,究竟采访谁采访什么,士兵们并不知道,反正来了新面孔他们就高兴。
这张新面孔就是我。
这些士兵,都很平凡,有着一张粗糙的脸,不太会说话,遇到新人就显得惶恐和羞涩,只会憨笑,或者说“首长好”之类的话。事实上他们也确实说不出什么动人的故事,除去他们生活在沙漠中,多了一些寂寞和寒冷,少了一些绿色和花的芬芳,别的与其它地方的士兵并无两样。
我是中秋节的前几天从乌鲁木齐到喀什,转去阿克苏的途中绕了个弯,弯进了克拉克勤,也并不期望能在这里挖出多少“金子”,有点像搂草打兔子,捎带着干的。最初找他们采访,一个个都很紧张,到后来,几乎告诉我的是同一个无奇的故事,就是中队几年前病死的一个新兵。这新兵是湖南人,从小桥流水短笛横吹的水乡,来到千里苍茫风沙漫漫的大漠,自然不太适应。新兵努力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生长,从喝涝坝水拉肚子开始,完成了进入大漠的一道道程序,脸色像得了水分后恢复元气的植物嫩叶,露出了鲜亮的光泽,不料一天得了细菌性脑膜炎,本来这不算什么大病,但是大漠没有像样的医院,需要穿越二百五十多公里的戈壁滩运送回喀什,而这种病又万万不能挪动,只有让监狱门诊的医生毛手毛脚地抢救,终没有把他留住,在战友们模糊了的泪水中,滑入他们目光不能温暖着的另一面。
过程就这么简单,没有多少悲壮色彩。病死后,家里的父母来收人,中队的兵却向悲伤中的父母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把这个定格了的年轻生命留在戈壁滩上,父母犹豫再三,也就同意了。按照父母的想法,把儿子留在战友这边,留在他刚刚开始扎根的戈壁滩上,要比带回去更合乎儿子的心愿。
于是,中队营房的不远处,就多了一个土包。只是,清明时节,这新兵的父母要千里迢迢赶来,给土包上面添一沙土,已经三年了,挺费劲的。可以想象有一天,这对夫妻苍老得走不动了,就再不会出现在戈壁滩上。不过那时候这对夫妻知道,年年的这个日子,总会有像儿子模样的年轻士兵,将一把把沙土,洒落在坟头上。
在还没有点燃篝火的时候,中队长带我去看过这个坟头,太阳还没有落,把晚霞铺排在茫茫的大漠上,眺望远处,很是壮丽。如果中队长不指点给我看,我是分辨不出哪一个是坟头。我的眼前,是一片坟墓样子的土包,上面生长着红柳,戈壁滩上到处可以看到这样的景象。红柳最初生长在平坦的戈壁上,抵挡着风沙的推进速度,于是一波又一波的风沙潮水般袭击着红柳,终于用一堆沙土把它掩埋起来。然而几日后,红柳倔强地从沙堆上探出来,继续向上生长,新一轮的风沙袭击又开始了,且更猛烈。如此反复的拉锯战,沙堆一日日增高,红柳一节节伸向天空,而那沙包下面,红柳的根须交错盘结,将沙土紧紧地包裹了。那个新兵的坟头上,也已经有红柳安营扎寨了,在风沙反复袭击中,坟头蓬勃生长起来,被归编入红柳的行列内。
中队长是个二十八岁的年轻人,他指着新兵的坟墓说:“喏。”
我小心地拨弄开坟头上的红柳,想看一看下面睡着的年轻生命,中队长似乎明白了我的举动,说:“我没见过这个兵,我调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个坟。”
“你给坟头添过土吧?”我说。
“添过,中队的人都添过。”
“你添土的时候总要想一些什么吧?”我拿出惯用的采访技巧,诱导他说。
他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说:“没有,只觉得他是我们中队一个活着的兵。”
这个新兵的故事就这么多,我总觉得还应该再有些什么故事。五六十个兵搁在戈壁滩上,能没有一些动人心魄的故事?比如追捕逃犯?中队长笑了笑,说这儿的犯人从来不逃跑,他们知道即使翻过了监狱围墙,也逃不出茫茫的戈壁滩。
“你在这儿住了两天,什么都看到了,每天大致都是这个样子。”中队长开始迈动步子离开新兵的坟墓,脚下的戈壁滩是硬硬的盐碱层,踩上去咯嘣响,他有意识地用脚踩了踩没有踩碎的盐碱壳,他点燃了烟,吸了几口却又掐灭了,我知道他被我刚才的问话搅乱了心绪。
“本来我的探亲假是可以待到过完节回来的,可是我不可能在家里过节,这里有这么多兵等待着我,有些老兵再过两个月就复员了,这是他们在中队最后一个中秋节,每年的这个节日,气氛都很那个……”
接下来,中队长讲了他离开家时的那个晚上。像是有意讲给我听,又似乎是讲给自己听。
中队长是去年“五一”结婚后第一次回去探家,可以想象得出妻子见到他后的那份喜悦。喜悦之后,妻子扳着手指掐算如此幸福的时光,能在她身边停留到何时,到后来就兴奋地跳起来,说:“你能住到过了中秋节哎--!”
中队长看着像孩子一样兴奋的妻子,点了点头。其实中队长在回家的时候已经计算好了时间,准备作废四五天的探亲假,要在中秋节前赶回来。但是这时候面对着妻子的一脸兴奋,却不忍心破坏她的情绪,于是点了头。在家里住了一些日子后,中队长便转弯抹角地向妻子渗透,那意思是说两个人已经见面了,已经团圆了,已经在数次月下散步赏月了,因此迟来的中秋夜可有可无,并不重要。妻子很警觉,瞪着眼观察了中队长的脸色,很坚决地表示这个中秋节很难得,必须在一起欢聚,他就不好再说什么,再说,妻子一定要流眼泪了,他不能看到她流眼泪,妻子流眼泪的时候他这条汉子就会像雪人似地塌下去,于是只能看着妻子在一日日临近的中秋节前,忙碌着准备各种节日里的用品。
在暗地里,中队长做着返回中队的准备,提前买好了火车票,收拾了自己的物品。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都很自然,不露给妻子一点儿起疑的马脚。车票是买的晚上十一点的那趟列车,他知道妻子九点以后是必定要睡觉的--这个小懒猫,想到这里他苦涩地笑了笑--像往常一样他陪同妻子睡熟之后,就可以金蝉脱壳了。当然,她醒来发现自己溜走后,一定会大哭一场--哭吧,自己不在现场看着,心里总好受一些--然后她擦干眼泪默默收拾屋子,一个人开始打发剩余的漫长的孤独时光,等待下一次短暂的欢乐。
到走的那天晚上,他特意吩咐妻子多做几个菜,妻子却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说:“有剩饭剩菜,别折腾了,要做你做。”
这种情况是不多见的,他探家的日子里妻子几乎不让他干一点儿家务。中队长想自己要走了,也该给她做一次饭,于是粗手粗脚地忙活完了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