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江风想办法撵走江海燕的时候,他的父亲却摔断了一条腿,又给江海燕一次进攻的机会。江风的父亲在搭乘别人的三轮车去县城时,三轮车翻进路边的沟里,当时就把他父亲的一条腿摔断了。江风的弟弟给他打电话那天,江风正在训练场一把又一把地抹汗珠。江海燕一听是家里的电话,就忙去接了,接完后就呆坐在那里。当时通信员在一边,忙着要去告诉江风,被江海燕叫住了。江海燕像许多农村妇女那样,越是大事面前越是沉稳干练,她叮嘱通信员决不要告诉江风,说如果你说了,一切后果由你负担。通信员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急忙点头,表示坚决不说。
江海燕回屋简单收拾了自己的物品,匆匆忙忙去火车站赶车了,临走时对通信员说:“你们连长问我为啥走,就说我想家了。”
江海燕刚走,指导员就知道了,问通信员:“哎,连长的家属走了,你怎么不拦住?”
通信员支支吾吾的,被指导员看出几分破绽,就追问缘由。通信员经不住两声训斥,就全说出来。指导员听了,思忖片刻,也叮嘱通信员说:“不要告诉连长。”
江风最初以为江海燕是熬不住了才走的,心里还高兴了一阵了了。但是一个月后,他终于知道了内情,立即感到手足无措。父亲的腿并没有使他的心情多么沉重,他最沉重的是将来如何与江海燕了结婚事,是否能够了结?他越来越感到事情的棘手了。江风的情绪变化瞒不过指导员,指导员觉得自己应该对江风说点什么了。于是一天晚上,指导员走到了沉默的江风面前说:“婚姻的事情全凭缘分,你信不信?有些事情顺其自然最好。比如我吧,虽然跟老婆吵吵闹闹的,但是你能埋怨谁?这都是自然灾害,没办法的事,再换一个也不敢说能称心如意。”指导员知道江风不会抽烟,他却把烟盒朝江风眼前一晃,说道:“抽一支吧。”江风就默默地抽,抽完仍不说话,伸手又向指导员要烟,有一行饱满的泪水,从江风的眼窝里滚落下来。
江风不知道该不该给女朋友炜打个电话,把事情的复杂性跟她说一说,一连多日他都是在举棋不定的状态中度过的。只有他站在训练场上的时候,心里的许多烦恼才会随着自己高亢的呐喊而散去。其实军营里有不少像江风这样的职业军人,无论他们心里有这样或那样的沉重负担,但是他们看到冷冰冰的枪就亢奋,看到那些静默的训练器材就热血沸腾,训练成为他们最好的业精神解脱,成为他们展示自己独特魅力的最有效的方式。江风不只一次地告诫兵们,训练场就是战场,因此兵们总是从他沙哑的喊叫声里嗅到了一股被燃烧后的焦糊味。
眼下离年终点站的军事考核只有几个月了,江风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继续夺冠。只要他站在训练场上,训练场上的氛围就特别紧张。此时,兵们正在吊着砖头练射击、练臂力,练得咬牙切齿的。但是,江风没有想到新兵姚强却在偷懒,吊着砖头的右臂耷拉着,还扭着头跟另一个新兵窃窃私语。江风发现后,自然非常恼怒,把姚强喊出了队列,问道:“姚强,你今天说不出个正确理由来,我处分你!”
江风的脸都已经变形了,其他兵看了都怯怯的,相互瞅瞅,然后一齐盯住姚强,那意思是说你个新兵蛋子,还不赶快说呀。
姚强就说了,说出的话让兵们吓了一跳。“我在说,咱们练也是白练,不能伤着敌人一根毫毛。”
江风也有些懵了,说:“你说什么?你给我说清楚。”
姚强挺了挺脖子,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这样苦练没有用,南斯拉夫就是个例子。连长,你看到战场在哪里了吗?你看到冲锋呐喊的士兵了吗?没有,因为你根本弄不明白导弹是从什么方向飞来的,你没有呐喊的机会,未来的战争没有战场,甚至连面对面的搏杀都没有,这是一种高科技的局部战争,需要高科技人才、高科技的指挥系统、高科技的先进武器,否则你就没有资格说话。”
其实,这是兵们经常议论的话题,眼前的战争让富有思想的兵们思考得很多,虽然他们所思考的已经远远不是一个士兵能够解决的问题。他们渴望能够改变现在的训练方式,掌握高科技武器的使用技能,进行模拟战争的演练。只是,没有一个战士像姚强这样大胆地对连长提出来,因此当姚强说出他们想说的话后,兵们静静地瞪大眼睛看着连长。
江风惊呆了,愣愣地站了很久不知说什么话。后来站在一边的指导员说话了,说:“姚强,你说的不错,但是你不要忘了,无论什么样的高科技武器,都需要人来操作,未来的战争更需要一切命令听指挥,需要有整体协同作战的观念,决定战争胜败的最终因素是人,而不是武器。”
姚强立即低下了头,不说话了。江风从尴尬中解脱出来,气愤地说道:“我现在就宣布给你处分……”
按照规定,江风是没有权力自己决定给战士处分的,他只是说说气话宣泄自己的愤怒。因此,指导员不等江风说完,急忙打断了江风的话,说姚强违反了队列纪律,而且情节比较严重,连队党支部要开会研究,拿出个处理意见。
但是,指导员没有把姚强的问题拿到党支部会上研究。他当晚把一堆报纸剪贴交给了江风,说你先看看这些东西吧,这是我平时收集的关于高科技战争的资料。我们处理战士应该有依据,姚强虽然违反了队列纪律,但是他所思考的问题没有错,我们解决不了战士的思想矛盾,就不可能调动他们训练的积极性。江风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指导员,接了报纸剪贴回去看了。
第二天,江风把一堆资历料还给指导员,默默地坐在指导员的对面。指导员正在抽烟,江风就说:“给我一支烟吧。”指导员看了看江风,说不会抽烟最好别学,抽烟是件痛苦的事情,学会了就戒不掉。江风却一直伸着手,表情木然。指导员就叹息一声,把一支烟塞在江风的指缝里。
等到江风的嘴里冒出了两股烟后,他才用直直的目光盯着指导员,问道:“你说我们是不是被淘汰了?真正打起来,我们是不是派不上用场?”
指导员咳嗽了一声,说:“我们是派不上用场,可是我们有先进的部队能够拉得上去。”
“那我们呢?我们还当这个兵干什么?”
江风的眼窝里蓄满了泪水。指导员低着头抽足了烟,才自嘲般地说,其实即使战争来临,我们的部队根本不能被调往战场,我们就会使用步枪,去打谁呀,连个人影都不会看到。不过,我们的部队既然存在着,就一定有理由和作用,守卫国土、维护社会稳定,靠我们千千万万普通的战士,我们是万里长城上的一块砖呢。江风瞟了指导员一眼,把半截烟摔在地上,说行了行了,你就别说了,我不需要你给我讲大道理。
后来训练场上就不见江风了,由一个排长带领兵们训练。于是兵们看到通信员去食堂打饭,就把通信员拦住了,问连长去哪里了。通信员很生气地说:“问什么问?连长被你们气病了,躺在床上呢。”兵们三天没有看到连长,就好像丢失了什么样东西一样,心里空落得很,无论操练什么科目都显得心神不定。他们觉得训练场上没有了站立的连长,偌大的操场显得空荡荡的。尽管他们在喊口号的时候,故意用尽全力,希望把训练场弄出些氛围来,弄出一些动静来,但是,他们听着自己的声音干瘪瘪、涩巴巴的,于是训练场上就更加沉闷,并且时间仿佛越拉越工。老兵信就恨姚强,恨的时候就把姚强拉过来批评两句。老兵们都说,你一个新兵,管那么多事情干什么,让你瞄准你就举枪,让你演练战术你就卧倒,能不能打倒美国佬不是你操的心,你这不是找着受处分吗?你受处分我们不管,可你让我们训练不成,我们当这个兵有什么意思?
老兵们批评姚强几句倒也没有什么,姚强只需立正站在老兵面前坚持到他们批够了拉倒。但是,姚强承受不住兵们平时打量他的目光,兵们看他就像看一个怪异的动物。当然,如果就像看动物园的动物那样大胆地面对面地欣赏也可以,但是兵们却是偷偷地瞟,不连贯地瞟,一眼又一眼,很不干脆痛快,有点儿千刀万剐的架势。姚强的那点神气就被他们一眼一眼地挖光了。这天上午兵们都在无精打采地训练战术的时候,他一甩手去了连长屋里。
姚强对躺在床上的江风说:“连长,你怎么处分我都行,我只求你早些站起来,站到训练场上去。”
江风静静地看了姚强几分钟后,才说:“我不能处分你,你是对的。”
“你处分不处分我都行,你只要站到训练场上去。”
“你说得对,我们这么练兵,连敌人一根毫毛也打不到。”
江风还要说什么,姚强急欲表达自己的心情,于是竟带着愤恨的口气叫了一声“连长”,说你不去训练场不算什么连长,兵倒倒一个,将倒倒一窝,你不站到训练场上去,整个连队就趴下了。你只要站得住,你就要站到那里去撑着。
江风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看着姚强,面带激动。他想姚强说得没错,自己是连长,是一个连的灵魂,怎么能躺下呢。此时,他发现姚强很随意地站在眼前,眼睛里流淌着愤怒看着自己,他就想应该说点儿什么。他拉了拉脸,严肃地说:“姚强,你站好跟我说话,松松垮垮像什么,进屋连报告都不打。”
姚强两腿立即并拢,挺起胸脯说:“是,连长。”
姚强转身出门,在门外喊道:“报告!”
江风对重新进屋的姚强说,你扶我起来,扶我去训练场。
当江风走进训练场的时候,兵们肃严而立,他们就像干旱得已经打蔫了的庄稼遇到甘霖,枝叶立即支棱起来。他们看着走到队列前的连长,等待着他讲话,他们从连长的神态上知道连长一定有话要说。江风的身体晃动几下,仿佛是被风吹的,战士们的心都悬了起来。江风说道:“同志们,姚强的话没有错,未来的战争需要高科技人才,军人是为战争而存在的。然而,随着高科技时代的发展,军人正逐渐退出战场,成为幕后操纵者。即使战争来临,也并不是每一支部队都能上一线打头阵,尤其像我们这种普通的部队,参战的机会更少。战争已经属于那些特种部队风光的舞台,而战场已经属于那些高科技武器展览的柜台。希望大家今后抓紧点滴时间学习文化知识,是高中毕业的,必须树立考军校的信心。不过,既然我们是军人,我们就不能离开训练场,就要等待祖国的召唤,因为我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等待战争,无止境地等待。现在,听我的口令:立姿装子弹--”
(原载于《小说家》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