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菲说,成方和冷雪红闹翻了。
林羽眉头慢慢蹙紧,之后突然一松,仿佛一个刚从梦中醒来的孩子,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王菲认为林羽应该一点就透,你就不该扔了不管。
林羽支吾着,我……我……我……王菲坐起来,她觉得她再也不能忍了,她要把这一程对林羽的看法说出来。于是,王菲口若悬河,说到她的粗心,说到她在大局上分不出大小主次,说到她的对朋友认识的不够准确,最后王菲不客气地说,严格说来,不是冷雪红伤了成方,是你伤了成方……
林羽眼睛呆呆地瞪着,一眨不眨,好像对王菲所说的事情完全不懂。许久,大约有十几分钟,她眼渡轮了一下,下了决心似的,将一种梦幻般的痛苦伸进王菲的目光里,咬着唇,淡淡地、自言自语地说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王菲懒懒地笑了笑,王菲想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心情说故事?
林羽对王菲的抵御毫无察觉,仍自言自语似地说,二十一岁那年,我在文化馆认识了一个作者我们相爱了……王菲眨了眨眼,仍陷在现实里,根本听不进早已过去几百年的浪漫。
林羽继续说,有一次,我们在一起参加学习班,主持的老师找我去谈稿子,回来的时候,我看见他跟另一个女作者在树荫下又说又笑。那个女作者是冷雪红。
提到冷雪红,王菲突然愣了一下,好像对她的故事再也无法排斥。
林羽说,当天晚上,给我看稿子的老师告诉我,有人听见,那个作者在和冷雪红谈对象。我一气之下,找到冷雪红,问是不是这样,冷雪红说根本没有这事儿,她只不过喜欢听他讲故事。可是从此,我就有意不理他,为了报复他,还常跟主持学习班的老师在一起。那老师很欣赏我,动不动就来到我的房间,而这时,外边又有人传说我跟这个老师如何如何。你是作家,你知道文人到一起是个什么样子。学习班结束,他一气之下跟B城图书馆的一个女的结了婚,任我多次找他,就是不理我。
是你不对,你太急躁。王菲说。
林羽说,后来在我非常痛苦的时候,一点点与那个老师走近,在又一次的学习班上,趁我不备,那个老师抱住我,说他爱我,说他从第一次见到那天起就爱上了我。就这样,我们苦苦恋了七年,那年夏天,我官外孕大出血,他吓得再没露面…一王菲震惊了,她看着林羽因痛苦而抽搐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她想象过林羽的故事,她一直以为那只是乌托邦的那一种,她曾一直为林羽至今还是处女而感到遗憾。
林羽说,冷雪红是我绝望时惟一的亲人,她在医院伺候我四十多天,亲自一遍遍去找那个老师,后来,她背着我,把消息告诉了已经结了婚的我的那个初恋情人,他得知真相,冲到那个老师的办公室,把他打得鼻青眼肿……可是,我因为太年轻,承受不了打击和压力,一气之下找到那个老师的老婆,向她讲诉了真情,他老婆一气之下病倒,接着,他也病倒了……王菲被林羽的故事感染在幽睹的灯光里,她说,这样的男人该整,可你不该伤害他的老婆,他老婆是无辜的。
她的老婆,是世界上最最少有的善良的女人,并不记恨我对她的伤害,反而像她欠了我似的替她男人关心着我。多年之后,听说我得重病在A城住院,她竟独自到A城看我,我俩在医院抱头大哭……
王菲眼窝潮湿了,为林羽的不幸,也为那个善良的女人。
林羽喉嗓哽噎,用力吞咽着唾沫,而后躺下去,好像有意躲闪王菲的目光。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她的声音轻如毛发落地。
谁?
关美玲。
她?为了看见林羽的眼睛,王菲几乎从床上站起来。
这次来,林羽不看王菲,目光直直看着天棚,我才从曾修成那里知道,她现在是肺癌晚期,剐刚做完化疗,她的男人也患心脏病住院了。
王菲不由得抖动了一下,惊愣地看着林羽。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谁?
曾修成!昨天晚上,他是从医院里来的。
时间凝固了,语言凝固了,灯光下两个女人的喘息统统凝固了。
不知过去多久,王菲扑到林羽床上,紧紧抱住林羽胳膊,悲恸地哭泣起来。王菲边哭边说,不,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是他,真的是他。林羽抽搐起来,是关美玲逼他来见我的。你不知道,十几年以前,我在医院盼他都盼疯了……林羽呜呜地哭着,任粗放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
许久,王菲说,你们从分手一直没有见过面?林羽点点头。王菲又说,你没想到这次会见到他?林羽再次点头。王菲叉说,即使知道他是一个卑微的男人,你也仍然爱着他?林羽没有点头,只是搂住王菲的脖子,将哭声放大……
又不知过去多久,当两人喉嗓里的哭声变成胸腔里的震动,林羽爬起来,直直地看着王菲的眼睛,敬畏的样子像似面对神灵,你眼中的我粗糙是吗,你觉得我没有女人味是吗?
王菲也爬起来,迎着林羽充满敬畏的耳光,将两手抚上她的脸颊,不不,你别这么说,我明白你是为了封闭自己以获得超脱,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林羽的嗓音终于有了力度,你不明白,我是以每一分钟的失去在向关美玲赎罪呵林羽说着,又泣不成声…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在这样的夜晚,王菲极力回想着曾修成,消瘦又苍老的面孔,阴郁又不安的目光,他那儒雅中深藏着的自爱与守旧,他那因学识而生成的定力,早已被一种对往昔生活的追溯和怀疑取代,是什么东西,具有如此巨大的破坏力,使他不但毁坏了自己的生命,还毁坏了另外两个女人的生命?八年了,他的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那天晚上,在宾馆的房间里,他不经意间依然流露的对林羽的关爱和体悟……也许,直到现在,他还爱着她,当时只是迫于某种压力,可是,一个不敢为爱情负责的人,还有什么理由谈爱呢……想不明白曾修成,王菲又去想关美玲,想着这比任何一个当事人都成倍地承受了感情伤害的了不起的女人,可是,王菲发现,B城所有朋友的面孔在她眼前都清晰如洗,冷雪红,冯贵,包括冯贵的老婆,惟有关美玲,她的容貌,她的神情,她的声音,那么飘忽,缥缈,她很少说话,不显山不露水,即使因为晕车呕吐,也没有一点声息晨曦一点点照进来,将灯光逼退到黑暗,五月,是北方天气最长的时候,才五点半钟,天就大亮了。林羽爬起来,揉了揉红肿的眼睛,看着王菲,充满歉意地说,请原谅,这次,确实是我伤害了你,伤害了成方,我生活在另一个现实里。
王菲不安地苦笑了一下,说,别这么说,是我伤害了你,你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
这时,有人敲门。林羽打开,见是成方。她也一定是一夜未睡,眼袋呈一圈乌黑的颜色,眉宇之间,一点也没有休息好之后的精气神儿。成方说,咱们走吧,早走天不热。
与B城朋友不告而别,正是成方决定早走的用意。经过一个夜晚的思考,成方懂得,有些朋友,一生可能只会见一次,她和此次B城这些人,就是这样的朋友,她们原本就不是什么朋友,她们不属一个圈子里的人,她们只是自己偶尔一个念头驱使的一次碰撞,就像两只铁环的碰撞,撞完之后,就各自滚到自己的轨道里去。只是,她还说不清楚,有了这次的周末旅行,她是否真的能够忘掉那位副局长。
早霞以鲜艳的红色送别着“子弹头”,车走出城区的那一瞬,林羽的心突然有些慌乱,她想她还没有告别关美玲,没有告别冷雪红,她还没有告别曾修成。她曾在第一天分手时告诉曾修成,从月光湖回来一定再见一面,不是要继续什么,而是为了让他知道,她在心里早已经原谅了他……车上所有的人,都可以忘记这些朋友,回到他们自己的生活当中,而她不能,她怎么能够呵?要知道,这些朋友,就是她的生活她的全部啊!在她在A城做着她的闲云野鹤的时候,在她一个人打发着漫漫长夜孤独无靠的时候,在她……林羽止不住回了一下头,眼泪在日光的照射中,突然地就迷蒙了她眼睛。
不知不觉间,车就告别了B城,驶上了通往A城的公路。在小易把车速渐渐提起来的时候,王菲再次想起那个生命中留下磨不灭印象的男人的话:一片树叶从树上飘下来,它不知道它会落到哪里去。
经历了一次周末旅行,听了林羽的情感故事,再想起这句话,王菲有些不寒而粟,她难道真的无法知道她未来的一切?这多么可怕!害,他提了局长,就开始远离她,那种被甩掉了的痛苦折磨了她好多年。现在,她要借助这个机会向冯贵证明,即使你不甩我,我也是要甩你的。于是,她周密地策划了这次活动。大黑山风景区管理局局长是一个比她小九岁的年轻硕士生,每次宣传部有客人,他都给她全部免费,不但如此,只要有她在,他肯定亲自陪着爬山。他迷她迷得神魂颠倒,一次在大黑山的皱折里抱吻了她之后,他告诉她,他很绝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喜欢有经历的女人,他本知道这样的女人不会属于他。龙脊温泉疗养院的老总是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人很懦雅,会三个国家的语言,他把生意做到了韩国和日本,许多韩国、日本客人周末坐飞机来洗温泉,他的妻子是B城的女市长,认识她之后,这个男人对她说,如果她同意,他情愿把她的市长妻子休掉。她的激情已在和冯贵的遭遇中用光,她没有给予他们实际的什么,拥抱和接吻都没有痛彻肺腑的感觉。当然,正因为她曾被猎获过,没有了激情,她才在后来的日子里猎获男人,变被动为主动。她的主动和不投人,使个顶个的男人一败涂地,她把他们玩于股掌之间,她把那些依然为男人要死要活的女人当成傻瓜,她觉得她们个顶个是自己的从前,她觉得自己的从前十分好笑。隔离着的时光,使她在冯贵那里一片空白,冯贵无法知道她觉得自己十分好笑。林羽终于给她提供了机会,她在让他感觉到他即使不甩她,她也要甩了他的同时,还要让他认识到,她已经觉得她的从前十分好笑。那天在电话里跟他说,林羽要回来,我们一起陪陪他,他欣然答应,她当时得意地想这傻瓜还以为自己在追寻旧梦。谁知,这个冯贵早料到她的用意,先下手带来老婆。应该说,离开江岸宾馆,她并没有太多的失意,因为她想,如果明天冯贵把老婆也带着,她会让他们共同感受到他们的防守是多么自作多情多么好笑。可是,她冷雪红怎么也没想到,如意的算盘会在半夜通过一个电话轻易地就取消……
不管你睡没睡觉,早晨都要如期而至,A城的朋友和B城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