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肖永银与高豪的恋爱期间有着这诸多的不愉快的“插曲”,尽管在发生了几起“改组事件”、风波迭起期间缔造婚缘似乎有点不合时宜,然而,到了爱情瓜熟蒂落的时候,他仍然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采摘自己的爱情果实。因此,在1950年秋的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两人举行了简简单单的婚礼,在十二军军部为庆贺他们结为伉俪而举办的“茶话会”上,面带娇羞的新娘硬是被大家扯起来唱了几首悦耳动听的情歌(高豪酷爱歌唱艺术,直到晚年,还参加着军区的老战士合唱团)。
3、北极阁痛哭“陈情”,刘怕承亲批赴朝
和平与战争,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对于新生的共和国政权,就像杂技里的“开火车”,手扣手,脚连脚,翻滚交迭。中国人在经历了半个世纪连年战争频仍的苦难后,刚刚安居乐业,只过了一个“太平年”,中国的北大门外,烽烟又起,鼙鼓再响……
十二军奉命开赴石家庄以东地区,准备赴朝作战。
南京军事学院,中国最高的军事学府,在速成班学习的十二军团以上指挥员几乎在同一时刻接到命令,背包再次打成“豆腐块”,毛巾牙刷茶缸等一切物件亦按照战时的需要装备起来。
他们的第一副军长兼参谋长,却没有接到命令。
当战神驾着战车轰隆隆开来时,和平女神携来的爱情女神虽然悻悻然被锁闭深宫,然而,她种下的不和却并未因此而消除……
王近山挑兵择将偏偏遗漏了肖副军长,两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十几天你进我出心照不宣。肖永银一直等着王近山召令自己,对他说一声:“老肖,咱一起到朝鲜去吧。”然而,一直到了最后时刻,王近山就是紧绷着嘴巴不说那句话,肖永银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也有了一种蒙受“不白之冤”的满腔委屈,而他明知“病”害在什么地方,却不好捅开。十几年共同征战彼此都十分了解对方性格,他知道王近山极爱面子,那类事本来就难以启齿,如果从他嘴里说出只能使多年的老上级难堪。他隐忍着。这时,他只能求助于一个人,也只能将心中的委屈倾诉给一个人,他就是共和国诞生后辞去西南军政委员会主席,而现任南京军事学院院长的刘伯承。
他心急火燎地奔向中山陵北极阁,叩开了前宋子文公馆的大门,一见刘伯承那张像老妈妈一样慈祥的面孔,年轻的副军长忍不住像孩子般诉起苦来:
“刘帅啊,我跟了你那么多年,哪一仗我没打?哪一战我没去?……我是仗仗必到,战战必出啊!……现在,我和王近山的事情,你知道不知道?我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结果是了还了不了哇!”刘伯承同情地望着他昔日的部将,轻轻拍拍他的手背,点头道:
“情况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了……”肖永银大恸,不禁眼中淌出泪来,喉咙滚动半天,硬咽道:
“你知道了就好……”他把自己的“请战报告”呈给刘伯承。
刘院长:
我们十二军去抗美援朝,请你批准我去。学习回来再学。
刘伯承提笔批道:同意!从“元帅府”出来,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当他把元帅批准他赴朝参战的“手谕”递到王近山面前时,王近山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4、“4500人的血洒在上甘岭上,请为死者留一笔!”
十二军赴朝参战后参加了第五次战役的第一、第二阶段,但战斗进展却不畅。志愿军总司令员彭德怀生气了,不无讥诮地嘲讽道:“人家是权威,咱是丘八,你们不是刘伯承带出来的吗?刘伯承不是讲究战术吗?你们怎么不讲究?”此话一传出,十二军上下愤愤不平,仗打得窝囊,本来就有怨气,这时群情激昂,嚷嚷道:“你把我们的手捆起来,让我们怎么打?”志愿军总部开会时,三兵团副司令员王近山拍着桌于对彭总叫道:“这是什么打法,什么指导思想,这样打下去,还有多少人填不进去?”十二军由副政委李震执笔,联名写了一封五千字电文,呈送中央军委、三总部、各兵种等,彭德怀看了,反倒以大将风度嘿嘿置之一笑,这天见到肖永银,笑道:“你们十二军火气不小呀!”这以后,十二军似乎洗掉了晦气,仗打得越来越漂亮。而真正打出军威的,是上甘岭战斗。
上甘岭战斗正酣时,时十二军代军长肖永银和副政委李震跨进了三兵团指挥所。在金城防御中,十二军创造了坑道作战的经验,后被推广至整个朝鲜战场志愿军部队,此时,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年的金城防御,换防后准备休整,三兵团副政委杜义德一个电话把他们召了去。
王近山一见他俩,扬起两道粗黑的刀眉就粗声粗气喊了声:
“你们上,把十五军接替下来!”肖永银和李震相互看了一眼。
上甘岭战斗打得非常残酷,联合国军在此发动了强大的“金化攻势”投入大量火力兵力,从战斗发起的1952年10月14日起每天向上甘岭两高地面积不足四平方公里的狭小阵地上倾泻下几十万发炮弹和成百上干吨炸弹,十五军在给对方以大量杀伤的同时自己也伤亡惨重。此时,适时地投入新的有生力量以与敌决战是战场的需要。然而,让肖永银和李震为难的,不是部队上不上而是上去后军事指挥权的归属问题,因为按照部署,上甘岭是十五军的防地。
“这样吧,”肖永银在和李震交换了意见后,向杜政委提议道。“我们出部队,不指挥。”杜义德点点头:“这样也好。”王近山却不耐烦地皱皱眉头:“哪来这么多事?你们按这个弄。先打仗,打完仗再说!”
“王司令?我认为,既打好仗,又搞好团结不好吗?归十五军指挥这样处理好一些。”肖永银仍坚持自己意见。王近山一对虎目瞪了他一会儿,挥挥手:
“好吧,好吧。就按你们的意见,三十一师交十五军指挥。”十二军投入两个师四个团的兵力。
当上甘岭的硝烟在12月N日的黎明渐渐融人到晨霭中,终于化作淡淡的薄雾飘散到了清新的空气中时,十二军中有四千五百多名将士已经不能够欣赏这异国土地上的静悄悄的黎明,许多人也永远不再能够聆听《上甘岭》电影中的插曲“一条大河……”然而,在此后乃至今天,上甘岭战斗成了一个“悬案”。除了志愿军的档案中记载了十二军将土的英勇与牺牲外,历史却将它的功绩漫不经心地抹去了。由于指挥权的问题,也由于宣传媒介的作用,公众舆论只知十五军打的上甘岭,而鲜有人知十二军在上甘岭战斗的四十三天时间里所建树的殊勋……
活着的战友却怎么也不能够轻易忘却,怎么也不愿默认血写的功绩竟不如墨写的黑字!他们无论如何不能原谅他们军长的沉默--你呀,军长,总该为死去的战友说句话;死者不能开口,而你,他们的军长,你活着呀!肖永银深感内疚。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心房因积淤着四千五百名将士的血而不得安宁……
六年以后,1958年的一天,当中国军事博物馆的馆长访问当年的十二军代军长时,肖永银将军(此时已授衔少将)在沉默了许久后,说道:
“我是军长,我代表十二军,应该替他们说句话:十二军四千五百人的血洒在上甘岭上,请你们给死者留一笔!”
5、别时吐真言,最是伤心情肠断
上甘岭战斗的同舟共济,并没有消除主帅与部将之间的隔阂,在以后的东海岸防务及其它军务中,尽管他们仍然合作得很好,但两人的关系却再也恢复不到以前的亲密无间,王近山对他,始终是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似乎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过打兰封,战大杨湖,攻襄樊等等的共同浴血奋斗和血与火的亲切而深情的记忆。这种别别扭扭的情况一直持续到王近山离朝回国的前夕。
那天,朝鲜的东海岸异常宁静,时值战争间隙,蓝天上没有机影,山峦间没有炮鸣,万顷碧波拍击着海岸,哗哗的潮声优美而恬静,像母亲的摇篮曲,又像恋人的喂隅低语……
一辆吉普车在海岸上驱驰。
三兵团司令部里正在召开党委会,桌上摆着烟酒糖果,为他们的代司令员王近山送行。这时,十二军代军长肖永银走了进来。
“老肖啊,什么事啊?”王近山站起来,笑着招呼道。
肖永银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久久凝视着王近山方正而英俊的面庞,咽喉问又酸又涩,王近山的面庞似乎离他非常遥远……许久,他开口道。
“我今天来,不是来开会的,不是党委委员,不够资格。我来,是给你送行的……你是我的老首长,可是,近年来我们敬而远之……究竟我肖永银是个什么?有什么问题?你……将来会明白的……”他终于说不下去了,端起一杯酒,深深地看着王近山,眼睛中闪动着泪光,一仰脖子,喝了下去……
在座的人都很难受。
王近山却哈哈笑了起来:
“我们没什么嘛!啊?都是老同志了……。”肖永银不再说什么,给王近山敬了个军礼,默默离去……
几天后,王近山回国。两人从此长别。等到两人再次见面,已垦十多年以后,那时,王近山已经失去党籍、失去官职,而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他才掂量出了二十年前肖永银那番话的分量,以及对他的情谊……
在送别王近山一年多以后,1954年春,肖永银被召回国,与此同时,李震接到新的委任,调任三兵团政治部副主任。临别前夕,两人坐在简陋的木板房里,没有油漆的木桌散发着松脂的清昏,相对别情依依,浅酌慢饮……
解放战争爆发前夕的永年会晤,从此开始了两人八年的炮火生涯,八年的朝夕相处,八年的相互扶持,从旅长旅政委,到军乏军政委,从太行山到大别山,从黄河到长江,从嘉陵江到鸭绿江黑水白水,红土黑土,有肖永银就有李震,有李震就有肖永银,“肖李”如同一对并蒂莲,共同承受着阳光雨露,也共同经受着秋雨绵绵冬雪纷纷,两人之间有着那么多情谊,那么多你依我恋……
血红的夕阳浴进来,半室橙红。
肖永银举杯道:
“我们两个,一起干了三个台阶,我感谢你对我多年的支持!……你是个大才,将来可能当大官,我羡慕你,但不妒嫉你。我不行……我两个,可能再不能在一块儿了!……”李震紧攥住他的手,两只清亮的大眼凝视着他,别情中略带几分伤感:
“老肖,这多年,我们两个,算是很了解了,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这以后,我们两个,恐怕很难有机会这么聊聊了。”他给肖永银再斟上一杯酒,肖永银一口喝干,率直地开口道:
“你很能干,但有一个缺点;别人谁也不会说你,只能我讲。你看风向,将来你当了大干部,就危险了!我进你一言:政治斗争中不能看风向。”李震默然,慢慢地呷着酒。对对方的诚意,他丝毫不怀疑,两人搭档多年,他知道他性情耿直,说话不转弯抹角。以往无论他怎么说他,笑他“鼻子插葱--装象”,甚至两人私下里开些更粗鲁的玩笑,他都能够接受,顶多稍稍脸红一点,一说一笑也就过去了。可是这瓮儿,他觉得,“他的旅长”有点言重了……
肖永银丝毫不怜悯他的政委的难堪和尴尬。此后或许天各一方,和平年代,环境将会特别复杂,在凶险的政治风浪中和险恶的仕途上,他的政委能否安然无恙?他真心望他英才勃发,而不希望才华横溢注定成大器的李震遭逢什么不测……他望着李震浴在红光中两颊啡红的英俊面孔,继续道:
“还有一句话,你对不起我。我和王近山的事,你最清楚不过,甚至比我还清楚。王近山信任你,你跟他讲讲,有半个小时这疙瘩就解开了!可你就不说!你始终不讲一句话!”他很难受,手掌重重地落在桌面上。
在他和王近山的事情卜,他的政委深深地伤害了他的感情。
“改组派”事件发生后,李震一看问题涉及到主帅,深感对付不了,就跑到当时任重庆市市长的陈锡联那里讨了个工会主席的差使,副政委一走,“坐蜡”的当然是副军长(当时上近山任三兵团副司令员兼十二军军长和政委),李震深感内疚,写信给被“改组”问题弄得焦头烂额的肖永银,说:“老肖呀,我知道你很难呐!……”等到“改组”风波过去,李震回来了,肖永银恨恨地当胸捶了他一拳,骂道:“你他妈的跑了,开小差,脚下抹油,让我坐蜡!”如果说。李震当时的“脱逃”,他还尚能原谅,那么,在以后长达四年的时间里,眼看他和王近山之间别别扭扭,而其实中间只糊了一层簿纸,他可以伸出舌头舔一下便天窗洞开而他却忍心看他倍受委屈不做这举手之劳,他却无论如何原谅不了……
肖永银不幸而言中。
二十多年后,身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长的李震在自杀身亡前,或许想起了朝鲜东海岸简陋的军部里两人之间的这次深谈,想起了他的搭档不留情面的直言,在绝笔书中,流露出了深深的眷恋和悔恨,然而一一为时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