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望了一下窗外。窗外,雪把村子埋了。奎从砂罐中摸出一粒子弹,子弹黄澄澄的。冬不知道砂罐里还有多少这东西,奎不让冬靠近砂罐。但冬知道砂罐里有木炭。奎说这样子弹才不会潮,个个都是响子儿。
奎摆弄着抚摸着黄澄澄的子弹,然后在砂罐中蹭了蹭。咔哒,弹入枪膛。
爷,还是一粒?
当然。一粒。从来都是。
奎把枪举起来瞄了瞄,放下。奎是村里公认的优秀猎手,因为奎出猎只装一粒子弹。
爷,最好再装一粒,这样保验。不行。从来都不行。那样不算好猎手。
可是,上次你是空手回来的。
奎沉默,眉毛拧在一起,盯了冬一下。冬立刻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优秀的猎手有很强的自尊心,你冬触碰不得。
上次,奎和冬在山野中奔跑7大半天。其实黑并没远跑,它只是绕着村子四周的山野奔跑。所以奎怀疑黑本意不是逃跑,而是在戏耍他,这激起了奎的自尊,也使奎感到蹊跷。天变灰时奎追上了黑。
黑蹲在雪野中,只是个黑点儿。所以冬叫它黑。奎停住脚步,借助白桦的掩护向黑靠近。冬趴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冬不能动,动一下就可能被黑发觉,邻样黑又得开始绕圈子。奎追不动了,冬看出来了。
黑蹲在雪地上长长地吐着白气。黑也想休息一下,它以为狂奔了那么久,肯定甩掉了奎。
奎跑了那么久,很疲劳。当疲劳的感觉充满奎的每一个骨节时,奎很悲怆,不过奎还是确信自己并没有老,包括那杆用了多年的猎枪。奎摸近黑,到了猎枪的射程内,端平了猎枪。可是令奎伤感的现象又出现了一猎枪在抖动,瞄不准黑。不过奎还是相信自己的这是优秀猎手最起码的素质。奎努力把准星对准了黑的头部。奎从来只用一粒子弹,所以从来都瞄准目标的头部,否则就不能彻底解决问题。砰--枪响了。冬从雪地上抬起头向前面望去。可是冬的视线中却没有黑。凭奎的枪法,枪响后黑理应倒在原地的。可是没有被打中头部,只被打伤了后腿。黑逃进了另一片白桦林。
奎没有打中。没有。奎单腿跪在雪地上,望着手中的猎;枪,枪口正冒出一缕青烟,顷刻间融入了白茫茫的白桦林。
我,老了。奎是不情愿说出这句话的。不,是枪老了,是枪出了问题。准星或是扳机……冬望了望奎苍老的背影说。冬发现自己说了违心的话,很惭愧。这样是成了好猎手的。
冬又一想,要是枪膛屮还有一粒子弹,追下去,再打一次,黑一定跑不掉。要是再有一粒子弹……冬想。但冬立即断了这个念头。这样也成不丫好猎手。好猎手就应该一粒子弹,奎说的。
奎是空着手回村的。这使冬也很尴尬。村人说过,冬只要跟了奎,将来也会成为好猎手的。
奎空手叵来村人很吃惊。他们已经听见了奎的枪声。奎打空了?
嗯,肯定打空了。奎也会打空吗?
那奎也还是好猎手。奎为我们赶走了那条野狼。村人在小声地议论。
我不是好猎手了。不是。奎回过头对他们说。村人沉默,望着奎蹒跚远去。村人想安慰奎几句,可不知说什么。
说什么也没用的,冬想,除非下次打中黑。
下次,奎也在这样想,下次。
黑被打伤后,很久没再骚扰村子。
黑不会来了。黑怕了。冬望着窗外。
不,黑会来的。黑要找我复仇的。我了解黑……奎说。
奎说了下去……
三年前,奎追赶着一条脖下有缕白毛的狼。那条狼很狡猾,狡猾得使奎没有机会扳动扳机。后来奎终于摸到这条狼的家-藏在肀山腰的狼洞。奎就抱走了一只狼崽。奎想把狼崽抱回他的木屋,当那条狼来木屋寻它的崽时他打中它。可是奎抱狼崽下山时踩空了,从山腰上滚了下云。奎受了伤,可狼崽摔死了。
那条狼就是黑,刚才它跳起时我看见了它脖下的白毛。它是来寻我为它的崽报仇的。
原来是这样。冬有点感动。不是为奎,而是为黑给崽复仇的举动感动了。
黑果真又出现了。黑的伤痊愈了,但黑变成了一条瘸狼。疯狂的瘸狼。黑跳进村中的羊圈咬死了所有的羊。
村人说黑向东山梁逃走了。东山梁就是上次黑受伤的地方。
爷,这一次是跑不掉的。黑瘸了。
瘸狼更滑更凶。不过它跑不掉。奎说。奎到仓库取酒。奎决定喝掉那半瓶参酒。喝了参酒,耐寒,耐累。
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喝那种香东西。除非像爷爷那样成为一个好猎手,冬想。
李出去的这一会儿,冬默默望着猎枪。冬甲就知道瘸狼的疯狂。怎么办?冬这时忘掉了好猎手的准则,从砂罐中取出一粒子弹,装进了枪膛。这支双管猎枪的第二个枪膛第一次装上了子弹。有了两粒子弹,冬很放心。但这不能告诉奎,现在不能。
奎喝了参酒,扬起一村酒香和冬爬上了东山梁。村人议论:这次准行。这次瘸狼毁了。
在东山梁那片白桦林里,奎和冬看见了黑。黑刚刚饱餐了一顿,显得雄壮魁伟。黑在等奎。
奎和冬刚走近林子,黑就发现了,它不慌不忙地看了看奎,然后开始奔跑,还是绕霍村子四周的山野奔跑。冬明白,黑不是逃跑,它是想通过奔跑拖垮奎的身体。现在是黑与奎进行体力的较量。
奎看出了黑的沔意,他跟在黑后面没有追得太近,保持着与黑的距离。冬紧紧地跟着奎,竟也能跟得上。冬想,跟了奎也许真的能成为好猎手。
村子四周的山野覆满白雪,平坦的山被他们踏乱了。奎知道黑迟早会停下来,那才是最后的较量。
大约转了四周,黑停下了,停在原来的那片白桦林里。上次它被奎打伤的那片白桦林。黑蹲在一棵粗大的白桦后面与奎对视肴,伺机向奎发起迸攻。冬,上树。
不,我要帮你。
上树。那……
冬只好爬上了一棵白桦。
冬爬上树后,白桦林里开始了一场谨慎的较量。奎几次端枪瞄黑,黑都适时转到另一棵白桦的后面,不肯把自己完全暴露给奎的枪口。这样他们又在林中转了很久。忽然,奎被埋在窗中的树桩绊倒了,但枪没有脱手。奎是故意滑倒的,冬马七意识到了。优秀的猎手常卖个破绽给对手。
奎的滑倒令黑很得意,黑认为进攻的时机到了。黑长长地吼了一声向奎扑了过来,吼声震得桦树枝抖落了一簇簇雪花。奎这时仍卧在雪中,但枪是举起的。砰跃在半空的黑被什么挡了一下,重重地坠落在雪地上,雪花飞扬。
冬很激动。可冬又想到了狼洞中的狼崽,它们就要失去黑了,永远。现在是狼崽还没有长大的季节。
奎刚刚从雪地上站起来,黑也挣扎着站了起来,流满鲜血的脸上射出两道利剑。黑被打中了要害,但黑还是奇迹般地挣扎着站了起来。
奎被黑的举动惊呆了。奎感到耻辱的同时钦佩起黑来―黑是一条优秀的狼。想罢,奎扔掉了猎枪,甩掉了皮袄。本来奎还是可以用枪作武器的,但奎没有。爷,枪里还有一粒子弹,我装的!黑站起来对奎构成了威胁,赶走了冬脑袋里的胡乱念头,冬从树上滑了下来。
混蛋!没有出息的东西广奎骂了冬。
冬瞬间感受到了耻辱,作为一个想成为好猎手的孩子的耻辱。
黑长吼一声向奎扑去。黑的举动打断了冬的耻辱。冬迅速捡起雪地上的猎枪。
奎没有躲开扑来的黑。一味地躲闪就不能立刻勾销与黑的仇怨。奎与黑滚在一起。奎的一只手掐住了黑的长满白毛的脖子。黑的两只前爪抓住了奎的双肩。最后奎被压在了下面……
耻辱感这时仍折磨着冬,夹杂着焦虑。冬最终放下了还有一粒子弹的猎枪。冬赤手空拳向黑扑去,用双手卡住黑的喉咙。那一刻,冬真切地看见了狼的面孔,很近很近。冬甚至看清了狼的鼻孔……
奎和冬走出白桦林,下山。奎身卜背着黑。奎本来是可以在雪地上拖着黑的,可奎没有。村人说:奎,好猎手!村人说:是-枪,我听见了。不,冬才是好猎手。奎说。冬?
是的。冬。
奎看了看冬。冬抬起头时看见了村人怀疑但饱含赞羡的目光。可冬没怎么骄傲。冬在想着狼洞里的狼崽。狼崽们还不知道它们已经失去了妈妈。永远。
冬这样想着就躲开了村人的目光,仰头朝四外连绵起伏的山野望去。山野静寂。白茫茫的雪。雪中静立的是一片片白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