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一向沉默寡言的爸爸一改往日公事公办的冷脸子,整天笑嘻嘻的。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冬天能孖见爸爸的笑脸,我们的房间里也暖融融的。玻璃窗子上经常能看见一层热气腾腾的水汽,第二天早上就结成美丽的冰花儿。那个冬天陡然变得温暖,我甚至过早在企盼着海边那层薄冰快点化解,我好把爸爸的机船弄下海去。
这些,可都是那个远亲送给我们的,应该感谢那个远亲才对。
爸爸的变化是从一天晚上开始的。爸爸一下班进来手里就举着一封信,跟妈妈比划着。接着爸爸又在写字台旁坐下来打开台灯把那信又看了不少于两遍,这才告诉我们一老家宁波有个远亲要来。
妈妈撇嘴一笑,远亲?是你姑姑邻居的二儿子的姨夫要来吧?
我嘻嘻笑起来。妈妈幽默,真幽默。平时,我们的房间如果再没妈妈惯有的幽默得一年四季都是冬天呢。因为平时爸爸的脸色太过于寒冷。应酬,全是应酬。今天单位里有人闹矛盾,明天又有人说爸爸的坏话。爸爸在单位里是管事的领导。人情似冰啊!爸爸经常这样自言自语。难怪爸爸脸上总冷冰冰的。
爸爸马上纠正妈妈的幽默:不对,远亲是远方的亲人的意思。
爸爸是说有个很远的亲人要来。12月24日,是12月24日。爸爸把这个日期重复了两遍,又把台历翻到12月24日那页仔细折好。这样爸爸还觉得不放心,又把一个书签插进去。从那天起,爸爸每天都为那一天熬着,盼着。比我盼放寒假还厉害。
还有六天呢……还有四天呢……还有三天半呢……
爸爸经常翻着台历自言自语,然后再把那信看两遍。我好奇,趁爸爸不在也把那信看了一遍。原来一共也没儿句话,字写得歪歪斜斜,我勉强看懂。
那字写得真糟,像蜘蛛乱爬的一样……我指着那信上的字说。
不许你胡说!爸爸火了,把信夺回去,用手把皱褶抚平,小心压在台历下。爸爸这几天可是头一次发火,而且毫不讲理。
以后,不许乱动它!爸爸又换上一脸冰霜。我吓得一吐舌头。也怪自己,这几天见爸爸有笑脸本人就开始放肆起来了。看来还得小心谨慎才行啊。还有一天啦!
寸间过得真慢。终于,爸爸能这样说了。头一天晚上,爸爸就把12月23日那页不客气地撕掉了,露出灿烂的12月24日。爸爸把那信又读了一遍。就那破字还看不够呢。
第二天傍晚,留下妈妈做晚饭。爸爸拉上我,我们踩着街上刚铺的一层白雪去码头接晚班从宁波来的客船。一路上我留下的那排脚印弯弯曲曲,像一个醉汉刚刚走过。那是我髙兴,高兴得连路都不会走了。我是莫名其妙地高兴。我看见爸爸脸上也红油油的。
码头上站满了接船的人,包裹得严严的,生怕海风钻进去。他们不时地向灰茫茫的海上张望。爸爸这会儿变得格外镇静,坐在长椅上不慌不忙地吸烟。是啊,漫长的7天都熬过去了,这两个小时还算什么呢?这样一想我也变得不慌不忙,用手指在雪地上写字。我要把字写得比远亲好。呜--
灰茫茫的海面上出现一团黑影,又传来一声沉闷的汽笛,穿透冬天厚重的空气在码头上回荡。码头上骚动起来,人们向栏杆旁涌动。爸爸往海面上看了看,见确实是客船来了,才站起来。客船靠上码头又用了很长时间。这段时间爸爸在雪地上踱来踱去竞吸了三支烟,三个烟屁股被爸爸先后摔在雪中淹死。
客船靠上码头。爸爸没舍像其他人那样挤上去。爸爸毕竞是爸爸。爸爸不赞成像疯子一样没秩序。我拉若爸爸的手望着杂乱的码头。
码头上的人很快走光了,只剩下爸爸和我。直到客船离开码头爸爸才决定回去。回去的路上爸爸几次回头朝码头的方向望去。我们没有接着远亲。我也很失望。
回到家,爸爸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远远望着写字台上那封信。那封信肯定出了毛病,爸爸也不敢再碰它了。
突然,爸爸的脸上又放出光来,走到写字台旁又把那封信看了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老家那边习惯用农历,信上的12月24日肯定是农历12月24日。爸爸又看到了希望,点着一支烟狠狠地吸着。
咱们开饭。爸爸发话了。我和妈妈操起筷子大吃二喝起来。我们家又热气腾腾了20多天。在那20多天里,我一直想比爸爸讲讲那个远亲的故事,爸爸都严肃地拒绝了。那怎么可以被当做故事随便讲给小孩听呢?爸爸说。我只好死了这份心。
万是个神秘的远亲啊!
终于熬到了农历12月24日的傍晚,我和爸爸早早地来到了码头上。最后,那个折磨人的漫长等待也被我和爸爸熬过去了。那团黑影已经钻进海湾向码头上靠过来。这回爸爸拉上我挤进人群。
船上走下一个又一个看不清面孔的人。下船的与接船的艰难地辨认着互相叫菪对方的名字。爸爸紧张地打量着下船的每一个人。
码头上的人越来越稀少,雪地又变得格外耀眼。我提醒爸爸:喊远亲的名字啊!快喊啊!爸爸便从嗓子挤出一声:奶娘一奶娘一我一愣。奶娘这个同我很陌生。爸爸一喊,在码头东侧就走过来一个人。你就是根生吗?
啊……对,我是根生……
怪了,我爸爸叫吴云清,怎么改叫根生啦!这名字真土气。我越发奇怪。
两个人握了握手,我爸爸僵立在雪地上。她……她怎么没……我爸爸又说话了。她……那人哽咽起来。我也被哭得挺不好受的,不住地用鞋搓雪。对于那个远亲,爸爸远方的亲人我彻底失望,而且我越来越糊涂。
那个人跟爸爸又说了一些话然后又返回到客船上。客船悄悄离开码头。
爸爸呆立在雪中,像个傻子。我可不是傻子,一个劲催爸爸快点回去。我相信爸爸也挺失望的。
那人是爸的老乡。爸爸一路上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那天的晚饭成了爸爸的生日宴。以前爸爸可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因为我一直没有爷爷和奶奶。这回爸爸突然知道了,我替爸爸高兴。
爸爸喝干一杯酒,然后又喝干一杯。
那个寒冷的冬天又变得格外寒冷,我也变得懂事。爸爸还是常带上我,咯吱咯吱踩着雪去那个码头。我说不清爸爸还来干什么,不过那艘每隔几天一班的客船的黑色影子一出现在茫茫海面上,我的心中仍能生起一团希望和温暖,熄灭了,生起,再熄灭了,再生起。而当海面上还是灰茫茫一片的时候,我也学会了如何感觉童年的第一缕空虚和无着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