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已经回头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刚才在公共汽车上的那个男人,他正跟在我们的后面,当看到我的目光时,赶紧装作去看时装商店橱窗里的模特。他跟着我们干什么?他决不是无意的,而我们就是他的目标。
我想到了我做过的那个梦,开始有点担心起来。
他是那次打我的那群人中的一个,我突然想起来了。我猛地一下就停住了脚步,向后张望。
“怎么啦?她早走远了。”林萍用一种酸酸的语气说。
人呢?不见了。他不见了。
一个懦夫!我想。
在一家商店里,林萍看中了一款毛皮大衣。浅黄色的,有一袭白色的狐毛围领。我鼓励她试一试。她脱了外套,穿在了身上,非常合身,漂亮。对着镜子,她左右打量。昂头之间,有一种特别的高贵气质。
全新的感觉,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林萍。
“买下吧,”我说。
边上的营业员看着林萍完全是一种羡慕的眼光。真的,她看上去真是漂亮极了,一点也不像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我看着她,都有一种非常满足的感觉。
林萍笑着脱下大衣,一边向那个营业员致谢,一边说:“不,我觉得不好看。”
走出商场的时候,林萍笑着对我说:“我不会买的,只是试一试。女人们都喜欢在商场里试衣服穿。”
我说:“怎么搞的?明明很好看的。你怎么会觉得不好看呢?”
林萍撇了一下嘴,说:“你知道多少钱?四千多!”
我说:“四千多有什么关系?我给你买。”
林萍说:“收起你的钱吧。我不会买的,除非我发疯了。四千多块,只买一件皮衣?”
我说:“关键看你喜不喜欢了。有人还四万多块钱买一只小狗呢。”
“有病!”林萍说,“那种人有病。钱太多了,把大脑烧坏了。”
“你这说话还是穷人的语调。人家富人有钱,有钱就随便花呗。他认为四万块钱花得值,那就是值。你要给他四千,他还不乐意呢。”我说。心里想:林萍事实上并不反对财富。甚至,穷人比富人对财富的渴望更强烈,更喜欢。穷人不反对财富。穷人仇恨的只是拥有那些财富的人。林萍也有这毛病。
“有钱应该多做一些有益的事,捐给希望工程啊,盖个孤儿院什么的。”林萍说。
我笑了,说:“那也只是你的想法。”
楠楠一路上不多说话,但她显然非常高兴。她平时很少上街。这次逛湖南路的商业街,眼睛就有些不够用了。她走在路边的花砖上,蹦蹦跳跳。
那天我们在街上逛了很久,不知不觉就到了一点多。事实上我对逛街并没有什么兴趣,主要是陪她们母女俩。林萍给楠楠买了几种学习用品。楠楠很高兴。肚子饿了,商量了半天,大家都不想到正规的饭店去,最后同意吃简餐。在湖南路广场,我们看到了一家门面非常干净的茶社,里面有简餐。
我们在一个类似于火车道那样的小包厢坐下。楠楠要了一份浇汁牛肉饭,我要了一份越南炒饭,而林萍则要了一份沙拉。
茶社里放着轻柔的音乐。整个二楼只有不多的几位就餐。简餐一份份地上来之后,我们就开始吃起来。我无意中听到我背后的壁板那边有人在说话,那是属于另一个火车道包厢里的人。声音很低,但我仍可辨出那是一对男女。
我发誓我并不是有意要听人家说话。人人都有窥视别人的欲望,我当然也有。但我总是努力克服着。可是,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声,却不断地飘进我的耳朵里。
“……能好一点……扯不到我,在这个问题上,我是认真的……周恒泰……没有什么说法……那笔款子早没有了……我老婆知道这件事……我是真心爱你……做任何事情,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难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受够了……你这样对我……姚小林就说我傻……与其这样,我们还不如断掉……你要给我一个说法……”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男人的声音怎么有点熟悉?
我低头吃饭,一边这样想,一边就不由自主地更加认真地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对你一片真心,没有人能像我对你这样……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但是,要有一个过程……”
是马青!肯定是马青。他的声音我是太熟悉了。一种不可克服的欲望使我站了起来。林萍问:“干什么?”我轻声说:“我去一趟洗手间。”我站了起来,然后向洗手间走去。在洗手间里,我直接在外面洗了一下手,然后在回来的时候向相反的方向绕了一圈。
我看到了就在我背后的那个火车道包厢里,坐着马青和姜玉颖。马青的胡子像是好几天没刮了,一片漆黑。姜玉颖就坐在他的对面,低着头,不看他。他们有了问题。
这真是天大的新闻!
我小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们没有发现我。他们完全沉浸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里。
“刚才我看到马青和姜玉颖在里面。”当我们走出“轻声细语”茶社时,我对林萍说。
林萍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她可能在奇怪我为什么不去和马青打招呼。
我暧昧地对她说:“他们俩好像有点那样了。”
“不会吧?”她说。
“有什么不会的呢?这个事情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事。”我说。
“不是说这个姜玉颖是周恒泰的人吗?”她问。
“戴安娜王妃还有人敢爱呢。皇帝的女人也有人敢睡呢。马青就不敢和姜玉颖?”我说。
林萍不响了。
真是天大的新闻啊,我想。我原来想马青最多只是和社会上的什么女子好,没想到他是和姜玉颖。在小说里,我也只写到他爱上了一个公司里的年轻小女财务人员。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我当时克服了自己的一股冲动,没有去惊动他,怕他会尴尬。当然还不是忌讳他的尴尬,更主要的是怕姜玉颖尴尬。马青是我的朋友,他爱上了姜玉颖,与我没有好处,也同样没有害处。我没必要去惊扰他们。我只是替他的夫人有些难过。他的夫人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林萍在这方面肯定是不如她。
他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呢?
姜玉颖后来的撤诉是不是和他有直接的关系?我的意思是说她所以很顺利地被他说服,是不是他们那时起已经有了关系?
怕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郑副市长被审查的最终结果还没有出来。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永远也出不来了。他的案子之所以这么长时间不能结案,是因为省纪律检查委员会和监察厅正对他的问题进行全面的清查。枝枝蔓蔓,非常复杂。省里对这一案件非常重视,要求通过他的问题,把涉及的问题全部查清,不管涉及到哪一级,哪个具体的人物。
决心非常大。
已经又有三个厅局级干部,相继被“双规”,也都是和郑副市长有关。
传说里与他相关的周恒泰却还没事。当我和一个朋友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朋友笑着对我说:“这是不一样的。郑他们是官,而周却是民。处理肯定不一样。而且,现在就算查周,也不是纪律检查部门的事。要公安出面。”
我想:也是。
好久没有联系了的徐茜,那天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问我过得怎么样。我说还可以,就那样。我问她,她说跟过去一样,每天在台里忙忙碌碌,却一事无成。
“你个人的事怎么样了?不打算今后……”我试探着问。
“不。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呢?”她反问我,“我觉得我现在挺好,自由自在。”
我想她说的不一定是真心话,就劝她说:“还是找一个好。你这么年轻,否则就是浪费啊。你现在不觉得你是在浪费吗?”
她在电话那头笑了起来,说:“为什么是一种浪费?我觉得我现在挺好,尽情地享受着人生。你不也是一个人吗?”
我说:“我跟你的情况不一样。”
她说:“我现在觉得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真的。干嘛非要结婚?结婚就是个枷锁。”
我说:“可你一个人总有孤独的时候,两个人就不一样了。”
“两个人的孤独就更可怕。”她说,“我宁愿一个人孤独着。”
“那你……性的问题……怎么解决?”
她在那边很开心地笑起来,说:“只有你这种人动不动就想到性,下流。”
我倒真的没有什么下流的意思。我想:这实际上是一个很现实,也是很严肃的问题。我是关心她。她是一个年轻女人。而且,我知道她,她其实是比较喜欢性的。
“我也有男朋友啊,并不一定要结婚。”她说。
我说:“那倒是。”
她装作有些生气地说:“倒是什么呀?倒是,倒是。你怎么就不能对我动点真心?”
我说:“我上次看到你采访周恒泰了。”
她说:“你怎么会注意那种节目?”
我说:“我是注意你呀。”
“少来这一套了,多少天也不打一个电话给我。”她说。
我说:“我是怕你忙,打扰你。”
“过两天我请你喝茶吧。”她说。
我说:“好。”
两天以后,我们真的就坐在了一起。喝茶。我和徐茜谈起了周恒泰,我觉得她了解得要比我多。我问周恒泰会不会有问题,她说:“这种事情谁也不会知道。目前你所知道的,他只是行贿。行贿罪就是可轻可重了。他跟那些当官的不一样。”
我说:“恐怕他也不光是行贿的问题。”
“听说是有问题,”她说,“但是,我们要管这么多干什么呢?我们只是老百姓。”
我说:“我有公安上的朋友告诉我,说我那次被他,跟他是有点关系的。”
“是吗?”她显得有些吃惊。
我说:“中国文艺出版社突然决定不出我的书,也跟他有点关系。他骗了中国文艺,到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到账。”
徐茜说:“你过去跟他有过接触吗?”
我说:“没有直接的接触。”
“看上去那个人还挺好的呀。我做过他的一档《商界经纬》。我个人觉得他蛮有魅力的,很能干,企业做得很大。”她说。
我说:“这种事情是说不好的。”
她说:“其实你倒又可以把这事写成一篇小说了。很有意思的一篇小说。”
我笑了笑,心想:哪能什么都可以写成小说呢?世界上并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当小说来写的。
“你和林萍怎么样了?”她问。
“不怎么样。”我说,“老样子。”
“我看你们合起来算了。”她说。
我笑了笑,说:“她现在架子比我大,要我跪着再求一次婚呢。”
她也笑起来,问:“是真的吗?不会吧?”
我逗她说:“真的。”
她一脸的惊讶,说:“很浪漫的。我要是她,也会这样要求你的。”
还是晚上,我躺在床上,看书。白天新买的一本书,《法律与现代社会》。这是一个英国人写的。这本书里面有一些很有趣的章节:法官凭什么权力判犯人入狱?为什么人们心甘情愿地接受那些有权管理的人所制定的法律?等等。
很久没有写作了,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都是因为被《掘金时代》的出版拖累的,没有了心情。我应该写作。我是一个作家。我应该不断有新作出现。
可是,没有灵感,能写什么呢?像徐茜说的,把我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写一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