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德衡看中杨文华,完全是因为她过去的名声。他很多年前,就看她跳舞。那舞跳得好啊。当时他想;这样的女人,连看也不会看他一眼。而现在,他和她完全可以平起平坐了。甚至,当她看到了他的财力后,还主动向他示好,一口一个“牛总”。她想办一个个人舞蹈专场,想了很长时间,但在资金上一直存在着困难。年轻貌美的年轻女演员很多,还有什么老板愿意出钱给她这么一个人老珠黄的过气演员呢?她跑过石油公司、烟厂、毛纺集团,等等,那些老板一个个对她客气有加,但一提到钱,全都缩了回去。
“要多少?你说。我来出。不就是一台晚会嘛。”当牛德衡在听完她的诉苦之后,一口就应承了下来,让杨文华感动得不行。这真是一个好人哪,大好人。一个真正懂艺术,并且尊重艺术的好人。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所以,后来杨文华上了牛德衡的床,也就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在杨文华的眼里,牛德衡不是那种车夫走卒的庸常之辈,而是一个干大事业的人,一个非常能干的企业家。
牛德衡是个聪明人。在接触交往中,他知道杨文华虽然是人老珠黄,可是她和政界联系颇多,而且她与张副市长有些瓜葛。这样的女人,当然是有利用价值。明白了这一点,于是他就虽然有了年轻貌美的“玉女”,可也绝不会和杨文华无情。他依然对她非常客气,并且耦断丝连。而杨文华也并不妒忌董玉颖。自己是个自由人,至少在表面上,她是有独立人格的。她并不从属于牛德衡。当然,她也不知道牛德衡已经包下了董玉颖。牛德衡仍然时不时地会在杨文华身上花点钱,有一次他居然一次性给了她二十万。他的钱来得容易,所以,他也并不觉得分外的心疼。
杨文华听说有关部门要查处牛德衡,就很是不平,找到了张副市长,替牛德衡说话。而且,她说要是再这样搞下去,她要在政协会上对有关部门提出尖锐批评。这是打击人才,打击改革啊。
张副市长在听取了杨文华的陈述后,给有关部门打了招呼。于是,已经要准备开展的工作,就这样又停了下来。
世界是丰富的,人物也是丰富的。
我回到电脑前,按照笔记上的人物表,重新用电脑做了一份,然后计划把它放在书的开卷位置。这样,读者就可以好好的查对了,一目了然。
过了两天,一个晚上,前妻林萍打电话给我,说要请我吃饭。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一些意外。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想,她请我的目的肯定不光是吃饭。我们有必要仅仅因为吃饭而相聚吗?最近怎么总是有人向我提起吃饭的事情?再说,她也没有必要请我吃饭。虽然因为有孩子的血缘,给我们中间的联系还保持着一种特殊的理由,但实际上,她对我的怨恨并没有消除。我们分开这么久,相安无事,都有自己各自的生活。离婚以后,我以为她一定会再嫁。她也一直以为我会马上再娶。她相信我在这个社会上还是很有吸引力的。过去我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经常嘲讽我,说:“你多能啊?经常有年轻姑娘打电话过来,W老师长,W老师短的。嗲兮兮的。”我知道,她心里有些吃醋。其实给我打电话来的,都是报社年轻的女记者或是刊物、出版社的女编辑。根本就没有必要吃醋。我当时就调侃她说:“W老师的长短,她们怎么可能知道?只有林萍女士经过了测量和体验的。”
凭心说,我要想再婚,真是易如反掌。主动向我表现好感和明显暗示的年轻妇女同志不在少数。她们中有教师,也有医生,有在机关里的,也有在公司里的。她们从总体上来说,条件都不错,而且,模样也还都可以,有些甚至还称得上很吸引人。可是,我在心底里对她们一点也爱不起来。我知道,在我这个年龄已经不能随便了。可能是由于现实婚姻曾经对我的影响,我开始梦想能有一个让我拼死拼不顾一切要去和她一起生活的女人。但现实生活是,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女人。
我对爱情有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个中年男人,有着这样的幻想是不是很滑稽?
徐茜就笑我,说:“这是你们这种年龄的男人的通病。你以为你们还是谁?二十岁的小伙子?对一个年轻的少女而言,你已经是很老了。你对她们没有吸引力。只有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对你们还有点兴趣。你就现实一点吧。”
“我很现实呀,可是我也绝对不能随便找一个就结婚啊?没有让我动心的,让我值得为她去不顾一切的,我宁愿永远独身下去。”我说。
“那你就慢慢等吧。”她笑着说,“到你七十岁不能动弹的时候,找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了此残生也不错。”
她说的倒也有可能,我想。
后来我常想:我这样苛求,并不是我真的在挑剔,而是我对现实婚姻的一种失望和厌倦。我还有什么资格挑剔?在这个社会里,作家只是一个非常平常的角色。好女人不可能让你遇到。再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种让你为她去值得舍弃一切的女人。
林萍是不是因为和我一样地挑剔,才至今没有再婚呢?我相信不是。她和我挑剔的内容不一样。女人挑剔的往往是一种非常现实的东西。而男人往往更多是精神上的。有一回,我无意中,在商场里,看到林萍和一个中年男人走在一起。那个中年男人,个头和我相仿,大概在一米七六七七的样子,戴着一副眼镜,想来也是机关的那一类。林萍看到我,故意还把身体往他那边贴了贴。我心里有些好笑,不就是找了一个男人吗?当成宝一样。可是,她真的以为这样的男人适合她吗?
我想跟她打招呼,后来话到嘴边又放弃了。她其实是完全可以再大放一些,走到我的跟前,向我作个介绍。可是她回避了。我怕她尴尬,也就只好听任她自己。之后,我问我们的女儿,妈妈是不是在谈对象。可是,楠楠说没有。也许楠楠是真的不知道。我怕她反对,还做了她一会思想工作。“妈妈是个女人,再成家是应该的。要是有,你要理解她。家里有了一个男人,这个家庭看上去就完整了。”我说。
“你也打算再找一个女的?”她这样问我。
我的脸当时被问得有些热,一时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她。怔了一下,我还是有些尴尬地承认了。是啊,在孩子们面前,我们显得是多么自私啊。我们想到的就是自己,而且,好像还跟情欲有关。在孩子的眼里,情欲是非常可耻的。
再后来,也的确没有看到或是听到林萍有关再婚的消息。大概那个男人不能让她满意,或者是她不能让那个男人满意。不过从表面上分析,应该是林萍对那个男人不满意。林萍往女人堆里一站,还是一个非常可观的女人。
我携着女友,倒是被林萍看到过好几次,至少也是三次。林萍在不远处直勾勾地看着我。我倒是大方地走到她面前,向她作了介绍,也向我的女友介绍了她。“我的前妻,楠楠的妈妈。”事实上我并不是存心气她。但我看到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她在心里一定把我的祖宗八辈都骂了。冤枉的是,那几次里面的三个女友,至少有两个不是。她们只是一般朋友,陪我一起上街。或者说是我陪她们上街。她实在没有什么好妒忌的,因为她们都不是漂亮的那种。而且,里面有一个还是女作家呢。
而我,是绝不可能同一个女作家去结婚的。
唯一的可能成为我真正意义上的女友,却又在相处一段时间后,离我而去。她看上了更好的目标。在这之前,她以为一个作家可能会像歌星影星一样有钱,至少也要像画家一样,及至听说辛辛苦苦写作的一部长篇(这部长篇可能写作一年,也可能是三年,甚至是七年),才不过三两万块钱,只是一位歌星演唱一首歌的时候,便毫不客气地走了。
我不生气。
我甚至认为这很自然。
我并不认为自己到了非常急迫的地步。我所以这么一直延宕着,仅仅是因为我的挑剔。也不能说是我在挑剔,而是一直没有适合我的女人出现。在这种状态下,我只能消极地等待。也许要一直等下去。但是,这并不重要。与写作相比,我不认为找一个女人更重要。
在华侨路上的一家叫“洪楼酒家”的地方,我们见了面。
“你怎么想起来请我吃饭?”我问。
“谁像你这种没意思的男人?”林萍说,“我请你吃一次饭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说:“我有点受宠若惊哩。”
林萍不介意我这种油嘴,说:“我也想开了。你毕竟还是楠楠的爸爸。我不能气你一辈子。都已经分开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吧。”
“你才想开啊?我早想开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一个枕头上睡过。”我说。
她白了我一眼,说:“无聊!”
我知道,她这人有时过分正经。她特别不喜欢我和她开那种关于床笫之间的任何玩笑。
“你现在倒是越发年轻了。”我说。真的,这么长时间没有见面,我感觉她一点也不显老。我们决定离婚的那段日子,她还有点憔悴呢,当然,主要是精神上的。现在,她好像还比过去胖了些。同时,大概她也注意美容了。楠楠和我放风筝的那次同我说过,妈妈现在有时去做美容,有时,还会到健身中心去跳操健身操。这个年纪的女人了,的确应该注意了。再不保养,那么,老下去的速度往往是非常惊人的。
“老了。”她平淡地说,“女人和男人是不同的。四十岁,对一个男人来说,正是黄金年龄;对一个女人呢?黄花菜。”
“你最近还忙吗?”我问。
她说:“就那样。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什么忙不忙的。”
我发自内心地关心说:“你要赶紧找一个,不能拖了。这个年龄了。”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她冷冷地说,看来,我这样说,让她很是不快“我毕竟是一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你呢?你是没有女人不能活的人。”
我觉得她这样就已经是攻击了。我当然喜欢女人,但也并没有到没有女人不能活的地步。而且,我和女人睡觉也有自己的标准,并不那么随便。客观上,一个作家,艳遇可能比车间里的工人多一些。可是,谁知道呢?也许事实并不是这样。
她要了一堆素菜,然后又要了一份梅菜蒸肉。她知道我过去非常喜欢吃梅菜蒸肉。但她不知道,事实上分开这么长时间,我的口味已经有了许多变化。
我们慢慢吃。
“听说你最近又写了一部小说?”她像是漫不经心地问。
“嗯,”我说,“早写完了,现在在校清样。”
她不吱声。
我问:“你怎么知道?”
“大作家,谁不知道?”她语气里透着嘲讽说,“晚报上连载的时候我也看过。”
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下去。我们谈了谈楠楠的情况。她很好,在学校里学习很用功。班主任小张老师对她评价不错。楠楠的眼睛现在已经有点近视了。学校里的作业布置得很多,每天晚上她都要做到九点半钟才作罢。现在的孩子,学习上的压力真的太大了。可是,大家都如此,你能有什么办法?你必须按大家的样子去做。一个人是不能改变世界的。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听说你那部小说里影射了凯城公司的周总经理?”林萍突然说。
“谁?”
“凯城公司。”她说。
“那不是真的。那是小说。”我说,“开诚和凯城明显是两码事嘛。”
“可是,人家并不这样认为噢。”林萍说。
凯城公司我是知道的,是我们这个城市里的知名大企业。说起那位老总,也是大名鼎鼎的,周恒泰。凯城公司已经扩展成一个集团了,经营着各种行当。什么家电、房地产、酒店、木材,几乎无所不做。
“这是完全不搭边的两件事。”我说。
林萍沉吟了一下,说:“但是,也许别人不这么认为。”
“人总会不自觉地在小说对照自己,寻找自己的影子,”她又说,“你过去写的那些关于男男女女的小说,我总以为里面的‘妻子’就是我。我知道那完全是虚构的。可我仍然忍不住会那样想。就像贾平凹的那本叫什么什么……《废都》,你是作家呢,你还以为那庄之蝶就是贾平凹本人呢。”
我有点无话可说了。
“外面传得很厉害。”她说,“反正我在单位里倒是听了不少。说你小说里的张副市长,是影射郑副市长的,万副局长影射的是周局长,董玉颖是影射省歌舞剧院的小姜,杨文华影射的是彭文华。”
我觉得这样说真是有点无聊,就说:“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去吧。我一个人还能拦得住那么多张嘴吗?”说真的,这部小说已经让我有些烦了。一部小说,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事情来?过去只会有读者打电话或是写信来称赞或是批评小说优劣的,主动对号的,倒是很少有。关键是这些人对起号来,还认真了,就像那天那个姓布的银行信贷部主任。我们那天都发了脾气,拍了桌子。他还扬言要整我,威胁我。我当然不怕他,但不管怎么说,我不想与太多的人为敌。
“你注意一点好。”她说,“据说有人要告你。”
“告我?”事情真是越来越离谱,有人要告我,“让他告吧。看他能告倒我!”
“你还是要谨慎些。”林萍说,“不要惹那么多的麻烦。连女儿现在都知道你写了这么一本小说。那天她放学回来,问我,‘妈妈,爸爸写了一本什么小说?什么叫影射小说?’我说妈妈不知道。你爸爸从来也没有写过影射小说。”
“影射小说?”这种说法倒是让我意外。
“反正就是说你动机不纯呗。”林萍一副洞察一切的样子。
我觉得进行这种传言的人真的是非常的无聊,不管怎么说,女儿楠楠她还是一个小学生。她不该受到这样的影响。
那天晚上我们又谈了好一会才离去。自分开后,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平和而亲切地谈过。事实上,即使是我们过去还没有离婚的时候,也很少出现这种情况。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九点多了。我还是骑着自行车。
我喜欢骑自行车。平时上街办事或是和朋友聚会都骑车。这是一种很好的锻炼。同时,骑着自行车在街上观赏风景和人类,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
骑到太平南路圣保罗教堂的对面,从我后面突然挤过来一辆黑色的小车,一下就把我撞倒了。自行车的整个后轮全撞变了形,像一道麻花。我都跌到了盲道上,――那一截的护栏都没有。当时心里一惊,几秒钟后才觉得膝盖火辣辣地痛。
我挽起裤管,发现膝盖一片血呼淋拉的。街上有一些路人在好奇地看我。很狼狈。没有人会给我一些同情。大家的心现在都有些冷。我想起了那辆车的车号,苏A70148,不,好像是苏A10748。不,又像是苏A01748。我在数字方面就像一个白痴,特别是那种瞬间记忆。最后两位数是肯定的。可是,光记住后两位是没有的。
车是不能再骑了。而且,看它那样子,我也不想再要了。一辆老车,没有重修的必要了。我扔下了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向前走。在附近的一家红十字医院里,我挂号,做一下外伤处理。主要是防止感染。为我消毒的医生是位中年妇女,她对我摔成这样表示不解。一个大男人了,骑车怎么会这样不小心?早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嘛。
我没有向她做解释。消毒水让我的伤口像火烧一样的痛疼。我一时呲牙咧嘴地。她的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大概是她觉得我没有同情的必要。
“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会。不要动,会流血的。”她说。
我听从地坐到走廊上的那个长椅上,心想:我怎么这么倒霉?那个司机也太缺德了,撞了人问都不问一声,就扬长而去。算了吧,他妈的。我就是记住车号又有什么用呢?最多他也就是作一个口头道歉。警察也不好处理。反正又没有出人命。警察们非得要事情严重到出人命的地步才肯处理(不是说我们的警察同志不好,而实在是每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事情严重到出人命也未必一定就及时进行处理(不信你看报纸和电台里经常报道的?这里出事,那里出事。事情太多了。越来越多的事件已经锻炼了我们领导同志的神经,锻炼到见到棺材也不会落泪)。
痛疼感还在继续,但我慢慢地感到越来越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