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终于没能帮桑成完成他堕落的心愿。她窒息在爱人的怀里,她看不到明天的幸福了。明天的幸福,本来就是一个不可能到来的幸福,因为明天永远也不会到来。
“我都干了些什么?”
英子渐渐冰冷,桑成把英子平放在按摩床上,呆坐一边,默默地看着英子,英子的脸渐渐变成了林丽的脸。桑成掏出手机,给在深圳的你发了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无法进入。做完这些,桑成觉得他可以走了,他敲碎了窗上的玻璃,碎玻璃划过手腕,他紧挨着英子睡下,他看见了一匹马,一匹白斑马,踏着的的达达的蹄声,由远而近,他看见了许多年前,他从故乡来到南方,为了进入深圳,躲在一辆小车的尾箱里试图混进南头关,结果被人拉到了一条小巷,他被洗劫一空……深圳,他无法进入……他看到了他和林丽相遇的那个南方小镇,那小镇上的阳光、雨水、长长的流水线、流水线上的公仔……他看到了南方的香蕉林,他和林丽即将完成生命中最庄严的仪式,治安队突然出现了,从此,他的人生,便落下了致命的伤疤……
后来人们发现桑成和英子时,他们已骑着白斑马去到了明天。按摩房的墙壁上,留有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
白斑马为何物成了警方后来追寻事件真相的切入点,然而却没有找到任何答案。白斑马三个字是何人所写,也成了一个永远不解之谜。
警方在走访英子的家人和那些菜农时,得知了画家李固枪杀马贵案也与白斑马有关。警方将两案并案侦察,但查到最后,依然没能理出头绪,于是二案都成为了悬案。警察们在画家的画室里,看到了满屋子的画,那些巨幅的油画,全部由各种黑白相间的条纹组成。那些画被画家命名为白斑马1号至99号。白斑马100号的创作尚未完成。但是一百号白斑马出现了变化,人们在未完成的画中,看出了隐藏着的一个人物的形象,有人说那个人是英子的母亲,有人说不是。
你来到木头镇时,这个案子已过去许久,但关于白斑马的传说,依然像幽灵一样飘浮在木头镇的上空。在后来的走访中,你得知了一些基本的事实——
事实一:画家李固来到木头镇之后,木头镇开始出现的白斑马。
事实二:菜农马贵回老家时,偷偷带来了一把猎枪。
那段时间,每到黄昏,马贵都会看见白斑马。白斑马悄悄来到他的菜地,仿佛在向他挑衅。马贵想过许多办法,想抓住这匹古怪的马。他在菜地里下了套,然后远远地埋伏着,只等马蹄踏进绳套,他只要拉紧绳扣,就能将这匹怪马抓住。然而白斑马每次走到绳套前就停步不前。有几次还故意在绳子的前后左右迈着穿花步,左一脚右一脚,在绳圈的边沿踏过。马贵愤怒了,从老家带来猎枪,他发誓要杀死白斑马。
然而在走访中,你又得知,那些菜农里,除了马贵,谁也没有看见过所谓的白斑马,因此那时大家都认为马贵得了疯病,每天晚上,马贵都会背着他的猎枪在菜地里埋伏,他的行为被菜农们传为笑谈。菜农们见到马贵,会问他,“马贵,抓到斑马没有?”会笑他,“打斑马,打个斑鸠还差不多。”马贵冷笑,“你们知道什么,老子打到斑马了,你们别眼红。”
英子妈还对你说过她的一些猜想,英子妈认为,马贵背来了枪,并不是想打斑马,他是对画家李固怀恨在心,想要去打李固园子里的鸟。
“你有什么证据?”你问英子吗?
英子妈说:“马贵从家里把枪带来的当天晚上,就到过我家,让我转告画家,说他迟早要把画家园子里的鸟全都打光了下酒。要想保住那些鸟,让画家去菜园找他谈判。”
“你对画家说过了么?”你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
“我让英子对画家说了。”
“画家怎么说?”
“英子说,画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愣了一下,就继续画画。”
“你是说,马贵是去找画家谈判,两人谈不拢,马贵就拿出了枪要打画家,画家出于自卫,夺过了枪,打死了马贵。”
“反正我这样想。画家是个好人。”
你觉得英子妈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事实上,警方的结论在某种程度上,也采信了英子妈的证词,认为李固是在杀死了菜农马贵之后自杀。问题是,在案发现场,画家李固的墙壁上,同样发现了三个血红的大字:白斑马。对此,警方没有作出解释,也无法作出解释。
你又一次在云林山庄门口徘徊,直到有一天,你无意中坐到了画家李固经常坐过的那个小山坡上,他在李固的那个角度,看到了从远方鸣着汽笛而来的夜火车,他看到了那一方方在黑暗中亮着的小格子,他的思想在那一瞬间和李固相通,你突然想起来画家李固就是十年前,你在陶瓷厂里遇到的那位当苦工的大学生。你也想到了你的十八岁,你和你的小同乡坐在火车上,你们的目标是深圳,那个传说中遍地是黄金与机会的地方。深夜,你们开始东倒西歪,你对自己说,不要睡着,不要睡着,可你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你发现口袋里的一百五十元钱不翼而飞,那是父亲卖掉了准备用来作春耕开支的一头肥猪,你尖叫了起来,车厢里乱成一团……南方之行是如此的残酷,当你和小同乡挤出火车站时,你已六神无主。在火车站广场,你和小同乡又走散了,多年以后,你向已人到中年的同乡证实了你的猜测,同乡是因为怕你借钱而故意丢下你的。不过那时你已不再记恨他。好在你的袜子里还有一百五十元,你拿着那一百五十元,坐上了从广州火车站到深圳的汽车,一路上,你不停地被赶到另一辆车上,再掏一次车票继续你的行程,你眼见着两位打工者因不愿掏钱而被揍得鼻青脸肿,从广州到深圳,你转了四次车……后来你知道了,这也是当时的南方特色之一,美其名曰“卖猪仔”。如今,这一切都已成为了过去,南方是如此残酷,却又如此让你迷恋。你望着那一方方在黑暗中闪过的窗口,窗口里的,有过客,也有归人。
那一刻,你突然发觉,你沉迷在白斑马的问题中已然太久,你太久没有同妻儿好好地在一起说上几句话,你前所未有地想家,想你的妻儿,你什么也不愿去想,只想回家。
从现在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你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回家的。回到家里,你又看到了李兵。
李兵是来辞行的。这些年来,珠三角的许多工厂开始往别的地方搬迁,有的搬到了内地的省份,李兵他们的工厂搬到了越南。在珠三角只留下了一个设计部。
“厂里的工人差不多都辞工了。老板希望技术骨干能跟着一起去越南。工资比在国内要高一点,生活,每年往返的机票都由厂里包。我报了名。”
“越南……过去也好,”你说,“记得多联系。”
“遇上合适的,就成个家。”张红梅说,“看看你,上衣扣子掉了两颗还在穿,脱下来我帮你钉上。”
“不用了。”李兵说,“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脱下来让你嫂子给缝上。”你也说。
张红梅给李兵钉着扣子,突然说:“你看看,我们真是傻,怎么没想到青羊呢?我觉得青羊和李兵在一起很合适的。”
钉好扣子,你妻把衣服还给李兵,就拨打她的好友青羊的电话。机主已停机。
“这个青羊,一天到晚飘忽不定的,一下子北京一下子上海,从来不在一个地方安心呆上哪怕半年。”
李兵走后,你对张红梅说起了白斑马的故事,你说这些天,你一直被这个白斑马弄得头昏脑胀的。你说你一直试图弄清楚白斑马的真相,现在你终于从中摆脱出来了。管他白斑马黑斑马,你现在只想好好生活,活在今天。
9
你终于又找回了写作的感觉,你在电脑上打下了白斑马三个字。
李固、桑成、英子……他们从时光深处一一向你走来。你用文字在编织着他们的故事,整个写作的过程,就像是一次在迷雾中的探险,写完了他们的故事,你也走出了迷雾。你在文章的最后写道:“每一个闯深圳的人都是一部传奇。千千万万的李固、桑成、英子们,留在了他们自己的传奇里。而更多的人,都在继续着自己的传奇。”
写到这里,你接到了一个朋友的电话,朋友是一名小说家,在深圳,他的生活清贫而寂寞,但他一直甘于清贫与寂寞。朋友的亲人突然因脑溢血昏迷不醒,医院需要他们交十万元才肯动手术,而这对于朋友而言,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放下电话,你的痛苦再一次生发,你惟有在心底里为朋友的亲人祈祷着,祈祷他们能写出自己的传奇。你感受到了来自时光深处的焦虑与不安。生活是如此地脆弱,你想到了朋友桑成的一首关于打工者的诗,诗名叫《泥船水手》。你还记得其中几句:
你说彼岸有幸福
我要抵达
哪怕划一艘泥做的船
2008年3月20日至 5月28日于鲁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