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只是骂了几句,并没有多想什么。到了傍晚时分,喇叭里又喊了起来,还是上午喊过的这些话。那时,我和刘小手、西狗坐在长江干堤边上,西狗弄了一点三步倒,我们打算去毒死一只狗,晚上到刘小手的家里煮狗肉吃。我们在堤上游荡。西狗的口袋里装着一个纸包,包里包着一块肉,肉里包着一颗三步倒。这样的药是剧毒,狗吃了,走出不到三步就会倒在地上。当时我们还没有看好目标,我们要等到天黑一点了再行动。就在我们等待天黑的时候,喇叭又响了起来。
西狗突然说,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你们俩有没有胆子去干。
刘小手问西狗什么想法,西狗就说出了他的想法。西狗说,我们守在从镇上到烟村的公路边上,上面来的人肯定要从那里经过,然后我们就挡住车告状。西狗说狗日的村长,他自己家里就超生了一个。我们就把他揭发出来。刘小手听后没有说话。西狗说,怎么,你怕了。刘小手说,怕个卵子,不让在烟村混了就出去打工。西狗于是转过头来看着我。我说,你们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说,要不我们把所有超生的列一个名单,到时交给检查组的。西狗说,好,就这么办。刘小手说,要不要拉上赵大伟。西狗说,我们去问问他干不干,他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不干我们三个干。
我们去找到赵大伟,我们站在离赵大伟的家门口很远的柴垛边赵大伟赵大伟的尖喊怪叫。赵大伟正在吃晚饭,他端着饭碗出来了,看见是我们,就招呼我们去他家坐。我们去了,赵大伟让我们一起吃饭,西狗说你又没有准备我们的饭菜,算了,我们不吃,找你有事。赵大伟的新娘子看见我们去了,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糖茶。西狗说,还有糖茶喝呀,不过我们可没有茶钱哟。赵大伟笑着说,我们就不要讲这些礼性了。在我们烟村的习俗里,去新婚夫妇的家里,新娘子会倒一杯里面有芝麻豆子的糖茶,这糖茶是不能白喝的,喝了要在杯子里放上五块十块的喜钱。不知道这样的习俗起于何时,总之这样的习俗,会让新婚夫妇在新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过得相对清静。喝完了茶,西狗掏出了十五块钱,在每个杯子里放了五块。然后西狗就压低了声音对赵大伟说出了我们的计划。赵大伟一听就跳了起来,赵大伟说你们有病呀,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干嘛哩,你们有什么好处哩。我说大伟你错了,这对我们怎么没有好处?他村长有什么权利不让我们说真话?我们有说话的权利和自由。再说了,他居然说,谁要是乱说了,家里有学生的要从学校开除,这是哪门子王法?赵大伟摇了摇头,劝了我们半天。最后见劝不动我们,就说,那你们也别把其它超生了小孩的人家报上去呀,你们把村干部们超生了的报上去不就得了?赵大伟的这个意见被我们采纳了。西狗说,大伟你结婚了,我们也不勉强你。西狗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一团夹有三步倒的肉,在赵大伟的面前晃了晃。西狗说,知道这是什么吗?三步倒!赵大伟说,晚上要去毒狗子呀。西狗说,跟我们一起去吧。赵大伟看了看他的新娘子,有些为难,但他还是说,告状我不方便去,今天晚上还是陪你们玩玩吧。
那天晚上,我们像幽灵一样的在烟村游荡,引得人家的狗子汪汪乱叫。可是那天晚上好像邪了门似的,狗一叫,狗主人就会从家里钻出来。我们一直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我们就这样转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冬天的乡村之夜,静得只有风声和我们的脚步声,还有那些狗们的吠声。我们没有找到下手的狗子,倒是顺手在人家的菜园子里扭了几棵白菜,拔了两根萝卜。西狗说,弄不到狗,那就偷两只鸡吧。刘小手说,偷谁家的?西狗说,咱们偷铁算盘的。铁算盘是我们那里有名的老抠。西狗负责去偷鸡,我们在一边望风。
然而那天晚上我们的运气很差,西狗刚钻进铁算盘的鸡舍,铁算盘家的灯就亮了。然后铁算盘就出来撒尿,铁算盘出来撒完了尿,去他的猪圈里看看,又去鸡舍里看看。那时西狗正猫在鸡舍里,吓得不敢动。铁算盘进屋后一会儿,家里的灯就灭了。西狗正要动手,就听见有人大声地叫抓强盗。西狗从鸡舍里蹿了出来,我们开始没命地跑。铁算盘的一家人个个拿着家伙跟着我们穷追猛打。一听有人喊抓强盗,家家的灯都亮了起来,我们不敢往有亮的地方跑,哪里黑往哪里钻,我们很快就跑上绝路了,前面是一条沟,那条沟少说也有二米多宽,沟里有水,要是在平时,打死我也跳不过去,可是那次,我也来不及多想,呼地一声就跃过了那条沟。刘小手的个子小,灵巧,他也呼地一下跳了过来,不过他的一条腿落在了水里,鞋也弄丢了。西狗也跳了过来,西狗跳得最远。跑在最后的是赵大伟,赵大伟跑到沟边犹豫了一下,后面的一根扁担已朝他砍了过来,他吓得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沟里。好在沟里的水不算深,赵大伟从沟里爬了上来,我们伸出手把他拉了上去。赵大伟的一条腿给弄折了,追我们的人在沟那边骂娘。我们把赵大伟弄到了刘小手的深圳发廊里面,烧火给他烤,赵大伟冻得上下嘴唇直打哆嗦。最要命的是他的腿骨折了,疼得哇哇乱叫。
那次经历并不光彩,而且似乎与告状无关,但我还是愿意把这件事说出来,因为这是赵大伟最后一次与我们一起行动。赵大伟回家之后,就再也没和我们一起玩过了。他的腿在那天晚上留下了终身的残疾,从此以后走路就是一瘸一拐的。赵大伟的父母亲,还有他的妻子,把我们当成了仇人,见到我们就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
第三天,检查组的人就要来了,我和西狗、刘小手,我们猫在烟村的路口上,我的怀里揣着我们写好的检举揭发的信。我们在等着检查组的车到来,只要车一到,村里的那些村官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一想到这些我们就兴奋不已。可是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我们没有等到检查组的人,却看见了村里的民兵队长带着两个警察出现在了路口,我们以为村里出了什么事呢,没想到他们直接朝我们走了过来。然后,我们就被带到了民兵队长的家里。民兵队长说,知道为什么抓你们吗?我们说不知道。我以为是那天晚上偷鸡的事发了,可是那也没什么呀,我们又没有偷到鸡,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民兵队长板着脸说,还装什么糊涂?把状纸交出来吧。
有人告密了。我们那次告状没有成功。我们被关了一天,直到检查组的人离开之后才重新获得自由。但我们要告状的事还是在烟村传开了。我们再一次成了烟村人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我一直疑心是赵大伟的父母或者是他的妻子告的密,西狗和刘小手也这样猜测,但是我们一直没有去问过赵大伟,也没敢去问他的家人。
检查组的人走了之后,村里开始秋后算账。差不多所有的村官都到了我家,他们质问我的父亲,说,王老倌,你自己说该怎么处理。
村里的意思,是要把我们家的田收回去。我父亲不停地给村官们点头哈腰赔不是,不停地说小孩子不懂事你们就原谅他这一回。
我说,爹,你用不着和他们点头哈腰。我又冲着村长书记们说,你们有种把我的田收回去试试?你们敢收我的田,我就敢把烟村的天捅一个大窟窿。
我太清楚那些村官了,他们一贯是欺软怕硬,他们不敢真把我家的田收回去。可是我父亲不这样想,父亲知道得罪了村官今后有得小鞋穿。父亲突然操起了一把椅子,朝着我的肩膀就劈了下来。父亲的举动让村官们大吃一惊。父亲举起椅子还要劈我第二椅子的时候,村长伸出手来托住了我父亲的手。我父亲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说是要把我这不争气的东西打死算了,父亲说,打死了老子去坐牢。父亲的行为让村官们下不了台,他们开始反过来劝我的父亲,说红兵还是小孩子,算了算了,我们也不是真的要把他怎么样,只是来提醒他一下,让他下次别这样了。我那次伤得不轻,从此落下了一个肩周炎的毛病,只要刮风下雨,肩膀就会酸痛难忍。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不再同父亲说话。也是那一次,我坚定了要离开乡村出门打工的决心。
打 工
打工这个词是什么时候传到烟村的现在已无法考证了。烟村第一个出去打工的是刘小手的女朋友,这是肯定的。在那时,我们那些困守乡村的人,对打工生活的全部想象来自于一部电视剧《外来妹》,我们对外面的世界的全部理解,来自于一句歌词: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至于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精彩,我们也是从《外来妹》里知道的。
这一年,应该是1991年了。我们已不再是少年。迷茫的我们,也不再觉得没有前途。生活为我们在远方亮起了一片光,我们看到了另外的一个世界,看到了改变我们生活的新的可能。
出门打工十四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听到外来妹的主题曲时,我都会禁不住热泪盈眶。我都能感受到1991年的那个冬天的气息。在当时,我们天真地认为,只要离开了乡村,我们的世界将变得一片光明。那部名叫《外来妹》的电视剧,点亮了我们的生活中的希望之光。刘小手的女朋友离开了烟村之后,给刘小手来了三封信,第一封信告诉刘小手,她找到了表姐,第二封信告诉刘小手,她有了工作,第三封信告诉刘小手,她决定和他分手。这让我们更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那一段时间,我们心目中的偶像已不再是那个女歌星,不再是小虎队,也不再是四大杀手,更不是唱着囚歌的迟志强。他们都成为了过去时,成为了时代的落伍者。有一天,我们在一起谈到了我们的偶像,谈到我们给那个红歌星写信的事,我们都觉出了过去的幼稚,我们都天真地认为,现在我们才是真正地长大了。那时,我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偶像,那就是外来妹里的女主角赵小云。那时,我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梦中情人,那就是赵小云的扮演者陈小艺。2004年底,我得了共青团中央颁发的鲲鹏文学奖,这是一个专门为打工者设立的文学奖,在领奖时,听说陈小艺要来演出,晚上还要和我们这些获奖者一起吃饭,这让我心情激动了好久,我都想好见到陈小艺时要对她说些什么,可是吃饭时才知道,她没有来参加晚会,坐在身边的是光头李进,他演唱过很多与打工者相关的歌。可是我的心里还是失落的。我没能见到自己的偶像。2006年,我见到了北京人艺的梁秉堃老先生,对他说起这些,梁老师先说,下次他见到了陈小艺,一定对她说说这些。我一直坚信,《外来妹》这部电视剧是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我们的青春,我们的梦想,因为这部电视剧而明确了。它为我们描绘了另外的一种生活,拓宽了我们这群乡村少年的视野,我们要走出乡村,要像赵小云一样,用自己的双手打出一片天。
如果说是赵小云激励着我们走出了乡村,走向了城市,开始了后来的颠沛流离的打工生活,开始在别人的城市里屈辱地生活着,如果说是赵小云点亮了我们心中的希望之灯,给了我们以方向感,那么,还有一个人,则给了我们这些乡村孩子以走出家门的勇气,这个人就是台湾歌手郑智化。我第一次知道郑智化,还是从西狗那儿。那是在1991年的冬天,我在长江边上的芦苇地里守护芦苇,这是父亲为我找的一份工作,每天的工作是枯燥的,我一个人住在江边用芦苇搭起来的棚子里,看《新婚必读》,自己解决性冲动,发呆。那些日子无聊得要死。好在西狗有时会来看我。西狗来了,给我带来了一盘郑智化的歌带。西狗激动地说,红兵你听听这首歌。西狗就开始放那首影响了我一生的《水手》。西狗随着郑智化一起激动地唱着。西狗还告诉我,郑智化是个残疾人。我第一次被一首歌深深地打动。我觉得郑智化的《水手》简直就是唱给我们听的。多年以后,每当我活得艰难,在生活的重压面前失去勇气时,我都会唱这首《水手》给自己打气加油。
西狗跟着郑智化一起唱着,“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怕至少我们还有梦,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西狗边唱边抖动着腿,脚用力地打着拍子。西狗和郑智化的歌声在芦苇荡的上空回荡着。我一直记得1991年的冬天,我和西狗听着郑智化的歌,我们激动,我们泪流满面。就是在那一天,西狗说,红兵,我们出去打工吧,我们要出去闯一闯。
西狗说,刘小手也准备出去打工了。
我说,好,出去打工。
可是西狗走后我又犯愁了,我不知道父亲是否会让我出去打工。如果父亲不同意,别说出去打工,我连到岳阳的路费都没有。可是我还是去对父亲说了,我对父亲说我想和西狗、刘小手一起出去打工。父亲盯着我看了好半天,丢下了一句话,父亲说,除非老子死了。
西狗说,要是你爹不给你钱,你就想办法借点钱。
可是我实在借不到钱。我去找我的哥哥王中秋,我说我想出去打工,你借我几百块钱的路费吧。
多少?哥哥吃惊地问我,几百?你开什么玩笑。再说了,你一个男孩子出去打什么工,人家要的是打工妹。
我说,你借不借?
哥哥说,几百块肯定没有。
哥哥从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了一把零钱,数了数,一共有十几块。哥哥说,就这么多了,你要不要,你要就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