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约是在傍晚前后，狂风夹杂着豆粒般大小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黑如墨染的夜空伸手不见五指，偶尔一道闪电倏地撕开黑沉沉的夜幕，串串惊雷在天际滚动，随即就是暴雨如注。
这场豪雨已经持续了半夜，却丝毫未见减弱的迹象。在这样一个风雨肆虐的夜晚，往日喧嚣繁华的长安里大街也变得萧条无比。随着夜色渐深，大街两侧众多的店铺商行都早早关门打佯，宽广平坦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
在这一片风雨飘摇的冷寂中，位于长安里东大街尾端的一座古朴宅院内――依然有着点点灯火。四名一色青色劲装，腰佩钢刀的壮汉稳稳肃立在门廊下，神情肃穆，似乎丝毫没有在意外面的凄风苦雨。在宽大的门檐下，两盏巧手匠人精心制作的大红风灯仍然散发着淡淡的红芒，映射着门匾上那三个烫金大字――“神刀堂”。
此刻。
宅院内一间毫无任何显眼之处的厅堂内，烛火摇曳，光线晦暗。一个紫袍金带、面相威严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肃立，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厅堂外的风雨。他年纪少说也有四十，白面短须，身材颀长，相貌儒雅中隐含霸气。
在他身后，恭恭敬敬站着一个身形瘦削、面目阴枭的黑衣人。
“我要你去做的事，你都做了？”中年男子淡淡道。
黑衣人道：“是，启禀堂主。小人此番秘密前往南方七省，已经将事情打探清楚。故而不敢耽搁，星夜赶回向堂主禀报。”
中年男子转过身，颔首道：“你说。”黑衣男子沉声道：“江湖传言，‘天刀一族’中发生重大变故，外界大多所知不祥。属下得到消息后，百般查证，终于从其族中一旁系弟子口中探知，‘天刀一族’确实有高手因故反出家族，因而被其家族下令秘密追杀。据说此令乃是‘天刀一族’最高领导层――元老会的四大长老联名签署，两大护法负责追杀。”
听见这个消息，饶是那中年人性格沉稳，也不禁微微变色，道：“哦，居然是四大长老亲自下令追杀？有趣，有趣。本座还记得上次他们联手签署追杀令，对付的乃是魔教大护法――‘长刀神魔’欧阳霸。今次，够资格让这四个老家伙如此大动肝火的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此人名叫谢小刀，乃是‘天刀一族’中的谢氏旁裔。”
中年人沉吟片刻，缓缓道：“谢小刀？这个名字很耳熟。是不是那个单人独刀，挑战卧虎沟彭家五虎的谢小刀？”
黑衣人微微颔首道：“正是此人。”
中年人微微叹息：“彭家五虎虽然品德恶劣，但家传的五虎断门刀却十分了得，尤其善于群战。本座花了三千两黄金的代价，才将这五个人收于门下，算是布在南方的一个暗桩，却被这小子一人一刀就给挑了！嗯，他的刀法真的如此厉害吗？”
黑衣人神情肃然，道：“是。据属下所得到的消息，谢小刀六岁开始学刀，十二岁已经小有成就。十六岁就已通过元老会的考核，进入‘磨刀堂’修习‘天刀秘技’，十九岁出山后，先后斩杀成名高手三十四人。而彭家五虎，确实是在联手对敌之际，被他逐一斩杀。”
中年人神色微变，喃喃道：“联手对敌之际，被逐一斩杀？难道‘天刀一族’培养出来的弟子都有这般本领？”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彭家五虎”的实力。因为他曾经专程请这五个贪财好色的老虎北上，见识了他们的“五虎断门刀”之后，才放心地把“神刀堂”在南方秘密发展的任务交给了他们。谁料半年之后，事机泄露，不但彭家五虎死于非命，连“神刀堂”在南方秘密发展的势力也被连根拔除。
黑衣人犹豫片刻，道：“还有一个未经证实的消息，属下不知是否该禀报……”
中年人眉头一皱，冷冷道：“有话就说。本座自会分辨真伪。”
黑衣人忙道：“是，属下遵命。据属下事后询问彭家的下人，双方交战时的情形，有人说‘天刀一族’确实只派了谢小刀一人前来。而谢小刀当时施展是一套极其怪异的刀法，令对阵的彭家五虎惊骇不已，交手之后，心志被夺，很快就一败涂地，丢了性命。”
中年人霍的站起，面色铁青，声音也再无刚才的沉稳从容，厉声道：“一套极其怪异的刀法？你说的消息可确实？”
黑衣然扑通一声跪倒，连声道：“属下天胆也不敢欺瞒主子。那个家人虽然武功不高，但跟随彭家多年，见识过多家刀法。他这般说，属下相信绝非虚言。事后属下也曾多方查证，却无法得出确切结论。不过据属下得知，‘天刀一族’为免族中绝学失传，往往会挑选立下大功的优秀弟子入‘揽月阁’研习刀法。而谢小刀斩杀彭家五虎后，有一年多时间销声匿迹，未曾在江湖上走动。属下因此推断，谢小刀定然是受赏后在‘揽月阁’闭关修习。那么他修习的是什么武功呢？属下想来想去，也只能是‘天刀一族’的镇族之宝――‘月夜斩’！”
中年神情慢慢沉静下来，他思索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你的分析不无道理。好，很好。谢小刀，想不到本座梦寐以求的东西，就要着落在你身上了。”顿了顿，中年人续道：“这个谢小刀现在何处？你可曾查明？”
黑衣人道：“谢小刀在南七省避开‘天刀一族’的追杀之后，已经进入我北六省。‘天刀一族’不便亲自出手，提出了悬赏黄金五千两的价格，买谢小刀的人头！‘天杀门’门主已经接下了这桩声音，派出了门下‘妖魔鬼怪’四大杀手，前往追杀。属下已经派了六拨二十八人，分别把守各处要道路口，据昨日飞鸽传回的消息，谢小刀似乎正星夜赶往长安！”
中年人满意地点点头，道：“很好。没有本座的命令，不许你轻举妄动！你且起来吧！”
黑衣人遵令起身，神情忽然有了一丝犹豫，道：“属下有一事不解。谢小刀明知我‘神刀堂’乃是‘天刀一族’的死敌，而长安又是我方总堂所在地，他为何还要逃往长安呢？这岂不是自寻死路嘛？”
原来，“天刀一族”乃是南方七省最大的世家巨族，其族人遍布各行各业，人数高达数千。其开山之主乃是百余年前武林中声威显赫的刀法大家――“一刀镇九州”谢思退。因其自创的“天刀八法”过于凌厉，声名甚至上达天听，谢思退还被朝廷礼聘成为御前带刀侍卫总教习。只是后来中原战火，朝廷失势，新朝建立，大索旧朝余孽。“天刀一族”见势不妙，举族南迁，方才勉强避过这一场浩劫。
这些年，“神刀堂”在新朝的支持下，异军突起，大肆扩张，势力迅速遍及北方六省，其堂主“刀王”叶横天还被新朝封为“神刀营”统领。但是“神刀堂”的势力，总是很难扩展至南方，原因就在于“天刀一族”。双方明争暗斗也有多年，却都奈何不了对方，万般无奈，只得效仿楚河汉界，画地为牢，各守疆域。“天刀一族”的弟子不得踏入北方六省，“神刀堂”的势力也不得涉足南方七省。
然而，卧榻之旁岂能容他人酣睡。这些年，叶横天苦心孤诣，四处招揽高手，就是为了一战定乾坤，彻底打垮“天刀一族”，夺取南方七省的控制权。
闻听黑衣人之言，中年人微微一笑，道：“你再仔细想想，天下可藏躲的地方多的是，为什么谢小刀要逃往长安？”
黑衣人闻言一怔，随即道：“难道，他是想托庇于堂主？”
中年人缓缓摇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大隐于朝，小隐于野。本座为何要费尽心机，在朝中上下打点，担当这个‘神刀营’统领，其用意也是为此！而谢小刀既为家族所不容，又被五千两黄金的悬赏引动‘天杀门’出手，本座可断言，天下虽大，已无他容身之地。而长安，正是他唯一可死中求活的地方，他当然要来长安！”
黑衣人面色凝重，道：“难道这个谢小刀算准堂主会出手替他化解追杀？”中年人微笑道：“区区一个谢小刀，原本不必让本座费心。但若是他曾经入‘揽月阁’研习刀法，那就另当别论了。无论如何，本座不会放弃一窥‘月夜斩’的机会！所以，就算是天下人都要杀他，本座也会保他。谢小刀无疑是看清楚了这一点，才敢拼死逃往长安！”
黑衣人默然。普天之下，若说有一个人够资格说这样的话，敢独立对抗“天刀一族”和“天杀门”两大组织，那无疑就是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主人。
“刀王”叶横天。
二．
长安城外。
一条清澈蜿蜒的小河旁，形容枯槁、衣裳褴褛的谢小刀俯身从清澈的河流中捧起一掬清水，泼洒在自己脸上。
如果以往日的情形来看，年仅二十六的谢小刀无疑是女孩子最喜欢的那种男人，剑眉虎目，英俊潇洒，年纪轻轻就已名动江湖，前途正不可限量。然而，这一切都在一夜之间被改变，失去了最心爱的女人，又被血肉相连的家族亲人追杀，仇恨的火焰在他的心中燃烧，而他却只能像丧家之犬般拼命逃窜。
溪水扑面，清凉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可就在此时，谢小刀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杀气直逼而来，眼前银光闪烁，伴随着那清凉的河水而来的，竟然还有一柄细长尖锐的分水刺。
这已经是他踏入北六省之后遭遇的第十一次刺杀。自从“天刀一族”悬赏五千两黄金买他的人头之后，他就不断地遭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突袭暗杀。
几乎没有半分迟疑，谢小刀一个“醉卧铁板桥”，仰身翻倒。分水刺从他鼻尖急掠而过，带来一缕淡淡的腥味，显然在这分水刺上，还淬有剧毒。
谢小刀钢刀出鞘，划出一道银弧。他手中这把刀名为“破风”，乃是出自“天刀一族”中的“小刀坊”，虽然不是什么稀世宝刀，却也并非凡品。一刀劈出，隐有风雷之声。莫名其妙遭此暗算，他下手也再无半分留情，出手就是“天刀八法”中的杀手“八方风雨”，银光闪烁，千点万点洒向从河中冒起的一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一身黑色鱼皮水靠，头脸都蒙在水靠中，仅露出一双闪烁着狠毒诡异目光的眼睛。眼见谢小刀居然能避开自己十拿九稳的一击，他眼中也不禁掠过一抹讶异，此时一见谢小刀刀光如雪，映人眼瞳，他身形一缩，滑若游鱼，只见水花四溅，竟然重又没入水中。
谢小刀微微一怔，此人水性如此精熟，显然不是寻常小贼。他还在犹豫是否下水追击，身后已经传来金风破空之声。谢小刀虽惊不乱，反手一刀挥去，连消带打，正是攻敌之所必救。
敌人微微“咦”了一声，手中兵刃变招格挡。当的一声脆响，两人兵刃相交，爆出几点火花。此时谢小刀借机转身，目光一瞥，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三个黑衣人，均是目光阴冷，面容精悍。所站方位，暗含阵法，隐约将自己逃生之路全部封死。而出手的则是正中一个瘦削冷硬、面目黝黑的黑衣人，手中握着一柄乌黑长矛，形制怪异，显然是精铁所铸。
谢小刀目光冰冷，逐一在三人脸上扫过。面前三人，形貌各异。一个黑瘦如铁，一个面色惨白，一个身躯肥胖。再加上适才从水中突袭的黑衣人，他心念一动，已经明白对方是何来头。当下冷冷道：“妖魔鬼怪？”
那黑瘦汉子正是“天杀门”的四大杀手“妖魔鬼怪”之首――“黑妖”张八。他闻言只是嘿嘿冷笑，也不答话。手中铁矛一横，再次攻上。只见漫天矛影，盖头压来。而他两侧的“赌鬼”方十、“白魔”慕容九也同时发动，一起攻上。
“妖魔鬼怪”乃是职业杀手，最擅长联手合击。张八选择此地阻杀谢小刀，正是深思熟虑之举。他追踪谢小刀已经长达十余天，早看出今次要刺杀的对手年纪虽轻，却非易于之辈，无论轻功和剑术都是上上之选。倘若一击不中，此人立意逃脱，那可就麻烦多多。而在这河边动手，有一个精于水性的“水怪”常十一潜伏于水中，谢小刀势必不敢入水逃逸，自己这方以三人合力，便大有胜算了。
此刻听谢小刀询问，张八嘿嘿冷笑，道：“你若死了，我便告诉你！”手中铁矛一招“神龙摆尾”，旋风般又杀上前来。而此时“赌鬼”方十和“白魔”慕容九也身形晃动，一同扑来。
“赌鬼”方十五短身材，形貌猥琐，但手底下功夫却不含糊，一根明晃晃的方天长戟刺扫之间，劲气四溢。而“白魔”慕容九身形高大威猛，眉发呈现一种怪异的青白之色，一双厉目凶光闪烁，瞧模样便是悍勇无畏的猛士，手中两柄各重百余斤的大斧，在他手中使出来轻若无物，上砍下劈，显得凶悍无比。
谢小刀心中暗惊，对方三人，无一不是硬手，应对起来十分吃力，更糟的是后边河中还有一个“水鬼”，不知何时会突然杀出。这为首的黑衣人瘦硬如铁，力道却不小，铁矛每一击均力逾千斤。倘若是单打独斗，谢小刀自信稳操胜券。但此时对方既有两名好手相助，又有强援窥测，战局可就很难说了。
“赌鬼”方十和“白魔”慕容九显然也是同一想法，两人一戟双斧，死死牵扯住谢小刀的注意，而张八则在旁窥测时机。他也不与谢小刀硬碰，只是一味游斗。须知杀手这一行，最忌死打硬拼，若非不得已，张八根本不愿露面。只是先前“水鬼”常十一失手，张八无奈，只得现身。但他对谢小刀的刀法和机敏也颇为忌惮，故而早早拟订联手对战策略，果然收得奇效。
“嗤！”的一声轻响，谢小刀钢刀挑开慕容九的大斧，左侧肩头却鲜血飞溅，忍不住痛哼一声。却是被“赌鬼”方十瞄出破绽，一戟建攻。方十大喜过望，脚下本能一步踏出，欲再接再厉，拿下谢小刀。他一旁的张八却看出不对，疾呼：“不可！”
话音未落，谢小刀一声长啸，刀交左手，反手一刀挥出。纵然此刻他左侧肩头鲜血飞溅、剧痛如割，他这一刀也无半分窒滞，势如闪电。
惨呼声响起。
一颗斗大的人头冲天而起，鲜血飞溅。“黑妖”张八和“白魔”慕容九大惊失色。原来，轻敌冒进的“赌鬼”方十竟然被谢小刀一刀挥为两段。而他适才故意露出左肩破绽，正是为了破解敌方联手必须付出的代价。
张八狂叫一声，一矛当胸搠至。面对漫天矛影，谢小刀面色沉凝如水，他忽然身形团团转转，一片雪花般的刀光竟然将他的身形完全隐没。本来张八、慕容九、方十三人联手，再由一个常十一在外策应，颇占上风。但被谢小刀用计斩杀方十之后，虽有常十一上前弥补，却再无先前优势。
谢小刀目光何等厉害，一眼就看出其中诀窍。他刀法一变，身形忽左忽右，连环三刀，杀得“水鬼”常十一手忙脚乱，张八急忙挺矛上前相助，慕容九双斧盘旋，上前夹攻。谁料谢小刀根本就是声东击西，真正的杀着完全是为张八和慕容九所准备，眼见张八中计，谢小刀一声厉啸，大刀一抖，但见银光如雨，千点万点遍洒下来。
张八和慕容九立刻觉得呼吸唯艰，在这暴烈的刀气面前，什么招式都是假的，只能以硬碰硬，凭借内家真力硬拼。
叮当几声轻响，张八手中长矛中分而断、慕容九一双大斧脱手飞出，两人一个捧腹一个捂着咽喉，摔倒在地，鲜血汩汩而出，竟然同时一命呜呼。
剩下的“水怪”常十一吓得面色惨白，瞠目结舌。眼见三名拜把兄弟刚刚还是生龙活虎，稳操胜券，可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几具冰冷的尸体。他也没想上前报仇，而是发一声喊，一个“鲤鱼翻身”，就想没入河中逃命。
谢小刀一眼瞥见，想也没想，刀花一挽，钢刀回入刀鞘。他足尖一点，张八手边的铁矛如灵蛇般弹起。谢小刀看也不看，随手一抓一掷，铁矛立刻激射如离弦之箭，璞的一声轻响，竞然从常十一背心插入，从胸口穿出。常十一发出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呼，扑倒在水中。
水花四溅，大团污血染红了河面。常十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带着身体上插着的长矛，顺水向下游漂去。
做完了这一切，谢小刀双膝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急忙一拄刀鞘，才勉强站定。适才他虽然大展神威，斩杀四名杀手，但却也自身真力损耗严重。照理，应该立刻打座调息，恢复体力，但此处既然已被人追踪前来，便是险地。险地多留一刻，便多增一分凶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