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兔村的西北有座铁锅山,几只老鹰住在那儿。山高路险,人们很少去,过去有人到铁锅山采过天麻,自从发生了那件惨事后,几年里没人到过那座山上。
五年前,常老尿子老伴腿疼,需天麻泡酒,铁锅山生长天麻,他便去采,这个老尿泥就是没正经的,采到天麻还抱回两只鹰雏儿,闯下大祸。
那个傍晚,夕阳还在村子里游荡。
忽然,几只鹰从天而降,金兔村遭到前所未有的袭击,目标家禽,鸡、鸭、鹅横尸遍地,惨不忍睹。
转瞬间,金兔村鸡鸭鹅所剩无几。村人从惊愕中醒过腔来为时已晚,灾难无法挽回。
“常老尿子惹的祸。”宋村长说,“从此没人再招惹老鹰。”
“那害死大白鸟的老鹰?”李帅问。
“还是有人招惹它了。”宋村长说,“我挨家查了一遍,最近没人去铁锅山。”
“这次又遭祸害了吧?”刑警关心村民鸡鸭鹅损失。
“现在家禽都舍饲圈养,老鹰没弄死几只鸡,倒弄死了我的大白鸟。”宋村长悲哀地说。
“你爹死了,你都没这么伤心。”村长老婆挖苦村长,话损了点儿,不过也不伤人,听来挺诙谐。
“瞎呲!”宋村长忍不住笑了。
说笑几句,宋村长问:“案子没破?”
“正在破。”张国华说,“我们来找桂老蔫谈谈。”
“哦,可倒是那个本子起作用没?”宋村长问九花的日记,对破案的作用。
“有作用。”
“有作用就好。”宋村长感触道:“在早听到杀人案挺震惊的,如今成了家常便饭,不时听到哪哪儿杀了人。金兔村摊上了,一下子杀死两个人。”
村长老婆用几只竹筷子刀似的削芹菜叶,老绿的叶子蝴蝶一样飞舞,她在准备午饭,插话道:“越瘸越用棍点,两年前遭了灾,房子还没盖起来,连个窝住都没有,活蹦乱跳的大姑娘又给杀了两个。都是常老尿子惹得祸,你说说,惹那老鹰做啥呀?”
“大水冲毁村子是哪年的事,常老尿子上山掏老鹰窝又是哪一年的事儿,屎盆子非往一个人头上扣?”宋村长争辩道。
“你总为他挣口袋(偏向),全村人都这么说。”村长老婆说出根据。
“歪!我怎么是挣口袋?村长处理事情尽量一碗水端平!”宋村长白了老婆一眼,对刑警说,“他们一哄一哄地埋汰常老尿子。”
“有什么原因吗?”张国华说。
宋村长想了想,说:“人家有俩钱,眼热(嫉妒)呗!村里人老毛病,看得你穷,看不得你富。”
“你没寻思常家的钱咋来的,要不大伙儿能说么?”村长老婆掐豆角,一种叫老母猪耳朵的豆角,炒青椒丝很好吃。
宋村长不再和老婆掰扯什么,说:“常老尿子搬走了,到凤凰岭镇帮闺女养鸡。”
“他女儿常大香?”刑警问。
“是,本来拿钱回村里养鸡,带动全村养鸡致富挺好的事。这个说三,那个道四,唾沫星子满天飞,架势要淹死人家。”宋村长从大局出发,即为常家的鸣不平,又为村子发展着想,“鸡场办在咱村里,不出几年金兔村准富起来。”
“哼!”村长老婆从鼻孔里挤出轻蔑的声音,说出一句狠话:“金兔村还不变成野鸡村,全村男人都戴上绿帽子。”
“胡嘞嘞,做你饭去吧!”宋村长轰走老婆,几堆绿菜随她移出屋子,他说,“瞪俩眼睛说人家常家的钱不干净,硬说常大香当鸡(妓)挣的钱。”
“常大香最近回过村里吗?”张国华问。
宋村长说常大香没回来,搬走的常老尿子夫妇也没回来,进村没人给好脸色看,拿眼梢子看他们,全村凉嗖嗖的,谁愿意回来啊!
中午的饭在村长家吃,宋家小园子里生长的菜,又是山皮子土壤,吹了山风,菜的味道不一样,十分纯正。村长老婆熟练操作大铁锅,炒出的菜很好吃。
“你们什么时候走?”饭后,宋村长问。
“我们去见见小慧的父母,然后就走。”张国华看出村长不是随便问的,就问:“你有事儿?”
“喔,镇上叫我去一趟,说歌声集团捐款100万,给我们村子修25栋房子,家家10月1日前搬进新房。”
“好事啊,那你一赶快去。”张国华说,“呆会儿坐我们车走。”
“我也是这个意思。”宋村长指搭车。
刑警去桂家,宋村长等在家里。
小慧的父母都在家,张国华掏出几张照片,柳雪飞的照片在其中。
“请你们看看,见过这几个人吗?”
桂老蔫的眼睛花了,也没配镜子,看东西很吃力,拉距离调角度找阳光,阴暗的窝棚里阳光是奢侈品,只那么一小缕,给一盆阴绣球花占用,桂老蔫老婆跟着光线挪动她的宝贝花卉,刑警进屋后,她挪动了一次。
“你别碰了花。”桂老蔫老婆提醒丈夫。
“眼睛花了,不亮看东西混画儿(模糊)的。”桂老蔫将照片对着一窄条光带,瞧了瞧,说:“都没见过。”
“您再仔细看看。”李帅说。
“没见过。”桂老蔫把照片递给老婆,说,“你眼睛好使,看看吧。”
桂老蔫老婆眼没花,可正常视物,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
“怎么样?”刑警问。
“瞅颧骨像,嘴也像。”桂老蔫老婆指着柳雪飞的照片,说像小慧带回家的那个男朋友。
“肯定是他吗?”张国华问。
“说死不敢,小慧的男朋友戴着墨镜,睡觉都没摘下来,没见到眼睛。”桂老蔫老婆说,“那天晚上停电。”
点蜡烛别指望桂老蔫看清小慧男朋友的真面目,小慧母亲又不敢确定。
车子在景色秀丽的山间行驶,刑警心里一点儿都不舒畅,树木叠次闪过。树木间的大大小小的石块,是大水把它们冲到这里留下来的。
“水搬来石头。”宋村长说惋惜道。
天下水最柔软,但水可穿石,水可搬走石头。是时间是功夫是力量?李帅说:“水动怒,很可怕。”
“唉,你是没见那大水呀,地动山摇……石头房子像纸糊似的不堪一击。”宋村长描述大水肆虐的情景后,欣慰地说:“歌声集团给我们盖房子,老少爷们今冬不挨冻,暖暖和和过个年。”
车子钻入浓浓的绿荫。
“贾地委没享这福的命啊。”宋村长叹息。
村民贾地委是大水过后冻死的,在纯朴的山民心里烫上一个疤,别人提起他就心痛,不提也隐隐作痛。
“修24栋房子每户1栋,我要坚持修25栋房子,一定修25栋房子。”宋村长说。
“多修1栋干吗?”李帅问。
宋村长说:“给贾地委。”
贾地委人已故去,他的伙伴毛驴也死去,还给他修房子做什么?宋村长为什么坚持给他修1栋房子?
“全村人都住上了新房,贾地委一个人冻着咋行啊!”宋村长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说。
车子驶出浓荫进入光明地带,前边道路陡然通下山。
7
黄毛进了铁锅山。
走出北山耿蕾的别墅,他避开城镇村屯,选了大致的方向进山,通缉令不会贴到每棵树和每块石头上,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相对安全。
现在看来金兔村人冤枉了常老尿子,此次老鹰下山报复,不是他若干年前埋下的祸根,是黄毛新近惹怒了老鹰。
偷窃时代练就了黄毛飞檐走壁的绝技,山体总比水泥块楼房好攀爬。他决定到崖顶上睡觉,那上面安全。
老鹰敢向狼甚至黑熊进攻,但对人类与生俱来就恐惧。当黄毛爬上来,将它们的老巢扔下谷底,它们尖叫飞走。
黄毛心里没谁领地的概念,平整的石头睡上一觉很美,太阳晒热了石头,身子挨上去十分温暖。他舒服地睡觉,金兔村正遭遇成群结队的老鹰袭击。
“天上黑鸦鸦的是什么?”村长老婆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喊砌猪圈的丈夫。
宋村长扔下手里的瓦刀,抬起头来望天,是黑色飞翔物体。他很快认出来,跑向村子,喊:“老鹰来啦--!”
片刻,全村人粗细、高低不同的声音响起,连成一片:
“老鹰叼小鸡喽!”
“老鹰叼小鸡,哈嘶!”
村人这不是去轰老鹰,而是轰赶、吓唬鸡。得到主人警告的家禽纷纷躲藏起来,以逃避老鹰捕杀。
宋村长带领全村人战胜了老鹰,他正和村人弹冠相庆,老婆慌张地跑来,远远地喊:
“老宋,你爹死啦!”
全村人愕然,谁不知道宋村长爹十几年前就死啦!
宋村长猛然醒过腔来,撒腿往家里跑,比鹰追的逃命兔子还快。
“他的大白鸟给老鹰叨死了!”村长老婆对村子人说。
老鹰呆的地方既安全又安静。连日来黄毛没睡一个囫囵觉,逃离青苹果酒店后,他日夜警惕,怎样安稳啊?此时,他懒在石板上,像一只蜗牛牢靠地附着在某种物体上,不用担心掉下去和受外界干扰。
身心安静下来,他得意地走回到突发事件之初。
黄毛说九花的肚子疼,我得去看看,安姐说你不是叫小慧过去陪伴她了吗?
“我还是不放心。”黄毛走向房门。
“你不带走?”安姐手举着三角形彩色的棉质东西,问。
“放你这儿吧!”黄毛说。
“九花问你裤头哪儿去了,你怎么说?”
“嘿嘿,就说落在你这儿啦。”黄毛走了出去。
假若黄毛从安姐房间出来直接进九花房间,事情又是一种结局,小慧、九花不一定死。杀手抬起枪嘴几乎和黄毛走过九花房间是同一时刻,他要是推门呢?
黄毛回到办公室取药,对付两个女人他使用药。他在办公室喝下那片药,到卫生间撒泡尿,走向九花房间--已经是命案的现场。
手摸到门把手时,他听见噗的一声,比撕布的声音粗粝,这是最后射向小慧的一枪。
黄毛有钥匙,他迅速打开门,一个男人的背影在窗口消失。血淋淋的场面使他惊骇,九花、小慧双双中枪,血正汩汩朝外冒。他伸手摸了下九花颈部,已经触摸不到脉搏,后来刑警在现场提取的指纹就是这样留下的。黄毛不知道这些,做出了更令人费解的行为,逃离了酒店。
一口气跑进北山,至于为什么来北山黄毛自己也不清楚,出了酒店遇到一辆出租车,上了车。
“去哪儿,师傅?”司机问乘客。
“随便。”黄毛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
司机载过这样的乘客,说随便去哪儿。反正你付车费,开车在街上转悠。这个司机更聪明,他有事去北山,公私兼顾,拉黄毛去了北山。
黄毛抓紧手包,里边有几部手机,逃离酒店时,他朝手包里塞钞票,同时塞进几部手机。
“师傅,你还去哪儿?”到了北山,司机试探性地问。
“这是……”
“北山。”
“北山,北山。”黄毛付了车费下车,走进夜色之中。
黄毛背着灯光走,别墅区灯火辉煌,几家高消费的酒店、娱乐场所开在这里。往黑暗里走,越黑的地方越好,山里是最黑的地方。
走不动时黄毛坐下来,头脑给山风渐渐吹清醒。
“为什么要跑,我又没杀人。”他扪心自问。
人在突发事件面前表现得莫名其妙,事后连自己都说不清为何这样做。黄毛想想自己是怎样做出逃离酒店而没报警的决定的,当时他心里极度恐惧,此前偷了本市高官的手机,破译了手机上极端私秘的内容,以为高官派杀手来杀自己,赶快逃走。
“一定是误杀,杀手是冲我来的。”黄毛身靠老树干上想。
死去的九花穿着宽敞的纱裙,渐渐隆起的小腹在纱裙下轮廓凸现边缘柔和。他很熟悉那块地方,一年辛勤耕耘,成果玉米一样秀穗。农谚云:六月六,看谷秀穗。他和九花抽穗开花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味道,九花发觉黄毛的东西在自己身体里成长,就告诉了他:
“我有小毛啦。”
“你说什么?你不是设了两道岗吗?”
两道岗是他们两人使用的特别语言,说隐语也行。起初,他们都不想出现果实,那会儿黄毛还有妻子孩子,还有预备梯队安姐,排号也排不到九花。
“我布了两道岗。”九花很有把握地说。
黄毛听说有了小毛,这是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我偷偷撤了岗。”九花意识到自己任性,如此大事没和他商量,知错了,说,“处理掉吧。”
不料,黄毛说:“处理小毛?我要小毛!”
九花那一刻激动得想哭,小毛对于她的意义不仅仅是颗果实,更是拴马桩,拴住黄毛。
九花穿着宽敞的纱裙在他面前旋转,她的身体只是中间小小的一部分,他欣赏的目光落上去,像看塑料薄膜大棚里一棵茁壮成长的蔬菜。
如今这棵蔬菜给人砍倒,连同小毛。
“是谁杀了她?”黄毛咽不下去仇恨这口气,他握紧拳头擂石头,擂大山发誓找到凶手,为九花报仇,“我要亲手杀了他!”
这样一想,黄毛觉得逃出来对了,不是不相信警方,亲自报仇痛快。
黄毛毕竟做过井东市盗窃团伙老大,积累了大量犯罪经验。分析不难看清来龙去脉:手机--惹祸--杀错人,九花替自己死的。
既然是手机惹的祸,他开始回想破译的手机内容。总共偷来四部手机,财政局长、人事局长的手机还没来得及破译,组织部长的手机黄毛最不感兴趣,提拔用人的事,包括部长自己的提拔,其中有一个年轻的女人部长要提拔她,之间免不了有些交易。
“没意思。”男女私情的事黄毛不感兴趣,扔掉部长的手机。马市长的手机内容很多,引起他浓厚的兴趣……
一只丧失领地的老鹰飞回来,飞得很低,黄毛感觉到了翅膀带起的风,一股浓郁的松香味儿,昨晚它一定在黑樟松上过的夜。
黄毛无法安静地回想已发生的事,不得不对付这只老鹰。
8
“最近我不过来了。”马市长边系领带边说。
耿蕾躺在床上望着他,说:“又是忙。”
“特忙。”马市长穿戴完毕,他要在天大亮之前离开,尽量避开目光,陌生的熟悉的能避开的尽量避开。
“说好的事快些安排。”马市长临离开时叮嘱。
耿蕾一直躺到9点多钟,昨夜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后,这个早晨她的心情有了变化。她无法不去想一个人,生命段落中的不能抹去的几行文字。
“我一辈子都爱你!”耿蕾获得凌厉第一次关照时说,第二次她加重语气说,第三次、第四次……说到最后,全白说了,她想自己食言了。
男女之间的情话不必太当回事,认真才是傻子。耿蕾承认自己一开始对凌厉就没太动情,看好的是他的权力,和可以使自己到达的东西,说利用也行。自己本来是演员,演戏还是轻车熟路的。
“你好像真哭啦。”凌厉问。
“真哭。”
“如何证明不是演员流的那种泪?”
“泪的味道不一样。”
凌厉从来没听说眼泪和眼泪怎么不同,同样从眼睛里流出的东西味道会不一样?
“你尝一下。”耿蕾说,“从眼睛里流出的泪白水一样无味道,从心里流出的泪是苦涩的,演戏的泪不需要从心里流出。”
凌厉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他用舌尖舔了她的泪,如她所说,她的泪苦涩。虽然证明了那眼泪是从她心里流出的,他对她已由爱转为恨,男人对女人不是爱则是恨,没有中间状态可选择。凌厉对耿蕾复杂些,爱恨交加。
其实,耿蕾看出他在利用自己。也许之初凌厉是既爱又利用,为达到一种目的的进行,他做过一番挣扎,如果不放弃那个目标,将会失去她。这个目标对于他来说关乎前途命运,他视为十分重要,凌厉要当民政局长。
凌厉在民政局副局长的位置上干了多年,后3年是副职主持工作,一直没有扶正。两届市长都没有提拔他的意思,其间关于他做一把手常委会也议了议,以后便没了下文。马市长的上任,给他带来一线曙光,眼看着自己年龄将要过口,时年已五十有二,离本市规定56岁正职(县处级)砍刀,满打满算只有4虚年。当上当不上,关键在于这4年间。
经济实力是凌厉官路不通畅的主要原因,他自己这样认为。短期内不可能搞到铺路子的钱,苦恼之际,耿蕾小鸟一样飞来。
这次轮到凌厉落泪了,哭得有几分委屈和怀才不遇。
“你怎么哭啦?”耿蕾奇怪,在她眼里民政局的正局长和副局长没有差别差距差异,说了算就最大,有实权还在乎什么正副职的名堂。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人命危浅,朝不虑夕。”凌厉几分伤感,不由潸然泪下。
“你把官位看得恁重?”
“你没在官场上混,不清楚职位的重要性……”凌厉讲了一套理论,或者说是官经。
耿蕾如鸭子听雷无动于衷,她哪里懂得这些。凌厉的眼泪使她想起所见的一次土法杀牛:一头牛捆绑在树上,杀大牛的(屠夫)将一尺多长的锓刀固定在两米长短的竿子上,端在手里如端着一杆步枪,照着牛的脖子刺过去,直捅穿心脏,耿蕾看见老牛黑色大眼睛流出泪,和凌厉极其相似。
“我怎么来帮助你?”她想为他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