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都像对方一样困惑。甚至“叉车”也取下了他的帽子，这古怪的表示敬意的姿势。我站在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想要确定又躲着卖家在那里，还有多少买家挤在他们的桌子旁。在我的一生中从未见过这么多相机，我无法想象有多少灵魂被这些镜头吸走了。
我跟父亲经历了上百次拍卖，但是没有哪一次能跟这个会议室里的热闹程度相比。我们在这种发狂的喧闹中几乎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当铺的老板是对的，的确有很多日本买家在这里，他们中的一个从一叠有拳头那么厚的钞票中抽着崭新的钞票。他们的手指上贴着很多创可贴，我想这是不是他们日本人的习俗。勒罗伊摇摇头。
“被纸划伤了。我打赌这些钞票是今天刚印刷出来的。”
一位卖家端着一盘咖啡和甜甜圈从我们身边走过，他停下了。起初，我觉得我们一定看上去很震惊，因为他给了我们一些，但其实是我们让他感到震惊。我跟勒罗伊在一起太习惯了以至于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们站着就像是一把铲子在沙地里，两个黑人和一个穿着参加教会服装的阿米什男孩，还有一个看起来不属于这里的年轻姑娘。卖家对着我说：“我认为你们应该不会拍照片吧。”
“我们不拍。”我说。
“是我们不应该拍。”艾玛纠正我说。
“忍不住想拍一张好的照片，是不是？我告诉你们，你们最好现在进去，要不等日本人吃完午饭过来就没什么剩下的了。”
“那么计划是什么？”勒罗伊问我。
“你们俩看右边的通道。”我说，“你看那边的。”我指着左边对艾玛说，“我来看中间的两个通道。记住，只看1963年产的莱卡M3。里面带着胶卷。”
我们从来自世界各地的买家身边挤过，不止听到了日语，还有德语和法语。我希望我听不懂德语，但我能听懂并且感到挫败。他们来也是想要莱卡M3。
“所制造出来的最好机械相机。至少价值一千美元，或者更多，我是要买一台或者两台呢？或许再送朋友一台？买两台的话，再买第三台就可以半价。用现金，再买一套镜头。别等了。在还有供应的时候现在就买。”诸如此类的话语。
我疲倦地解释道为什么我需要找到一台里面有胶卷的莱卡相机。每个卖家都给我做出同样的回答。“祝你好运，孩子。如果里面有胶卷，那现在也一定被洗出来了。为什么不另外买一台？”
他们坚持说，想要卖给我一台那些只有一点机械问题的“成色完美的莱卡M3”，“一部保存完好的”的只不过不是崭新的相机，还有“像新的一样的”，标价两千美元。差不多是在当铺老板那里标价的两倍。我看看时钟，走完一个通道花了九十分钟。我从没摸到过这么多的相机，而我不能说看见这么多的莱卡相机让我充满希望，因为到现在还没看到一台里面有胶卷。
当我走完最后一个通道看完最后一堆相机时，我抬头看见了“叉车”、勒罗伊跟艾玛一起朝我走了过来。他们早上的好心情全没了。他们看起来疲惫不堪，在那儿看起来完全不开心，被那些争抢相机的人推撞。我希望看见一台莱卡相机在某人手里，但是他们只是拿着可乐和热狗。
“运气如何？”我问，尽管我不必这样。
“有很多莱卡相机。”艾玛说。
“没有胶卷。”勒罗伊补充道。
“叉车”看着我，耸耸肩。
“最好是祈祷在天堂有一个失物招领处。”
我们没有往西朝着兰开斯特开车，勒罗伊朝东开了六十分钟到了新泽西，在那里农场变成了沼泽地的绿草，风里带有海洋的咸味。我们穿过一个荒凉的镇子，有着很多盖有灰色护墙板的房子，还有金属和玻璃搭建的公寓。我们沿着道路行进，直到它在一座大沙丘处前终止，勒罗伊叫我们爬上去。艾玛第一个爬到了顶上，她挥着手，急切地想要我们也爬上去。甚至“叉车”也设法爬了上沙丘，我们并排着站在一起，面对着伸展开来的水面躺在我们面前，就像是一个青灰色的盘子。我从没有见过海洋这么大的水体。
“怎么了，丑丑？”
“没事。”我感到震惊，“没事。”
“那么继续吧！”勒罗伊说着脱掉了他的鞋子。
艾玛也不再守规矩。她踢掉了她的鞋子，尖叫着跑下沙丘，伸出双臂就好像她在飞翔。我把帽子和鞋子丢在了沙丘上，被“叉车”的拐杖戳了一下，跟着她跑了下去，我们在水边会合了。风吹拂着水雾湿润了我们的头发。水波涌了过来，艾玛用脚趾踩着泡沫，把水踢到我的脚上，用从我们脚下滚来的波浪溅湿了我。她不停地笑，跑到了前面去。我跟着她跑，直到我们喘不过气，等着勒罗伊和“叉车”赶上来。他们在沙地上漫步，卷起裤腿避免海浪弄湿。勒罗伊伸出手拉着他父亲的手。我想对此刻拍下一张照片，当他们赶上我们的时候我告诉了他们。
“你们会一直想要得到你们还没有的东西。”勒罗伊说，“叉车”深呼吸一下，气喘吁吁地看着海浪卷进沙里。
“或许不该这样。”“叉车”说。
“什么？”
“相机。也许你们今天不应该找它，或者永远不找。你有没有想过这点，丑丑？”
我摇了摇头，一路上我都很安静。热狗神奇地停留在了我的胃里，但说不上来它驻扎哪儿了。神经还在那儿，但现在它们感觉就像是细细的绳子，是我的思绪拖曳了它们，让我的胃像铜铃一样当当响。我感觉到艾玛的肩膀摩擦着我的肩膀。我望着她，她露出一种抱歉的表情，好像把我那天失败的部分地当成了她的失败，我更爱她了。
“叉车”把拐杖插进沙里，画了一个十字。
“现在我不像我儿子一样那么了解你，但我花了几乎一辈子的时间在监狱里，我能告诉你一件事情，‘不是任何我们所认为需要的事情都是我们需要去了解的’。你们现在都因为找不到相机而生气，但是你知不知道老‘叉车’怎么看？我认为你们都看的是错误的事情。也许你们完全不需要那台相机。”
“但是我姐姐们的灵魂怎么办？”我说，接着又希望我没说话，因为“叉车”立刻大笑起来。
“父亲。”勒罗伊说，我斜着眼睛看着他，因为我之前从未听见他对任何人说过这个词。“叉车”用拐杖戳戳他的肩膀继续说。
“安静。让我说完，勒罗伊。我现在是在跟丑丑说话，但你们也应该听。你没有明白吗？你不是必须要让你姐姐们的灵魂自由。而是要让你自己的灵魂自由。相信我。你姐姐们的灵魂比你想象的要更聪明，他们是灵魂，不在这。你的脑袋里。”他指着他的太阳穴，“我们很快也会变成灵魂，我们会直接飞上天堂上的门。灵魂可不是傻瓜，不会一直等着某些像我们一样的愚蠢人类来释放他们。他们在死亡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
我咽了一下，看着飞翔在我们上空的成群的海鸥。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叉车”说，“但是我能告诉你我的妻子在我用枪崩了她的头的那一刻，她就离开了。现在她就是那儿最亮的一颗灯泡，或者即使她有些暗淡，我想她也会找到一条通往天堂的路，即便我把她的灵魂钉在了粗麻布袋里。”
艾玛吃惊地看着我，我注视着“叉车”，极度地想要相信这个从上帝那里偷了东西的男人，相信这个在勒罗伊小时候无力阻止他时夺走了勒罗伊母亲生命的人。
“灵魂在需要离开的时候自然会离开。见鬼！给你们的姐姐拍照也不可能偷走她们的灵魂。这是哪门子古怪的想法？”
天色变晚了，我们回头向车走去，一路上很安静，思考着这一切的真实性。如果“叉车”是对的，那么我就是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来试着解开我并没有做过的事情，从一个杀了他自己妻子的男人那里得知这一点，这让我难以应对。勒罗伊感觉到了我的不安，把手伸向我，抓着我的胳膊肘，假装是因为在沙地上想让自己走稳。
“有没有那台相机你都会好的，丑丑。”他说，在走回沙丘顶上时喘着气说，“现在这能解决一点你的问题了，对不对？”
他坐下来穿上自己的鞋，但是我停住了。
“你为什么要教我如何使用相机？”
勒罗伊抬起头，在余晖中看着我的眼睛。
“我认为它能教会你一些事情。”
“关于什么的？痛苦？”我怀疑地问道。想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笑话。
勒罗伊摇摇头，指着艾玛。
“如何看见美。”
就好像魔法被打破了一样。即使那时我没有相机，我也能看见那些年我错过的美丽的人和物。艾玛是我的世界中唯一的美人，但是我们的农场上还有很多美丽的场景，即使有些已经年久失修。我从未想起过它们，直到我的世界又充满了美好，即使没有了我的姐姐们。
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想法，当我到家的时候，它让我在心灵寻找平衡的时候振作了起来。我的父母，一直在等着我，他们从桌子上抬起头。我的母亲先说话，眼睛注视着窗户，看到勒罗伊的车灯把马车给照亮了，随着他开车离开，车尾灯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我想你应该做完你想做的事了吧。”她说。
“什么事？”
“跟着‘英国人’到处跑。”
“这就是我。”我说，也是这样打算的。我没有告诉他们我是和勒罗伊在一起。
“那么你究竟去了哪？”
“外面。”我说着，茫然地走到桌子边。
“外面？”母亲生气地盯着我，“外面”不是阿米什人之间的用语。除了星期天之外，我们一般不去“外面”，也不漫无目的地闲逛。我想告诉母亲我终于有了新方向，但是那时，我不能将我所有的想法都说出来。我坐在那儿，大口地喝着水，就好像刚刚经历了干旱回来一样。
起初，我不确定我的父母会相信我的改变，我渴望着他们能看到我的改变。我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了清单上的所有事情，然后开始做我自己的事情，包括比修理篱笆桩和地板更有野心的一些事。好几年来，我母亲的夏季厨房都只有一半能够使用，这是因为我姐姐们在制作油炸饼时嬉戏，用润滑油引起的火灾造成的。我们没有花时间去修理它，我准备把它修好，叫了李维来帮忙。
当我告诉我母亲这个想法的时候，她正在花园里工作。她刚用铁铲把泥土下的石头铲开，然后抬起头。那是4月末一个温暖的晴天，她流着汗，脸颊被太阳晒得红红的。
“他怎么说？”
“他会免费帮我。”我说，“事实上，只有免费他才会帮我们。”
母亲用她的园艺袖套后部擦着她的前额。
“他会修好整个夏季厨房吗？”
“他打算给你修建一个新的。只要你同意，他马上就会开工。”
“这里？他打算要来这里？”
我笑着点点头：“你将每天都会看到他。”
我母亲听后几乎不能说话。母亲之前多次邀请李维和我们一起吃晚餐，但是李维都拒绝了，他认为我的母亲和父亲在帮助他和阿莫斯这方面已经做得够好了。葬礼过后的几个星期，母亲每天都为他们做晚餐，并且她在星期天也会继续为他们做饭。她也没想过要停止，他们给母亲留下纸条，说是母亲这样会溺爱他们，并且会被母亲的美食“毁灭”。无论母亲为我们做什么，她都会多做一份让我用马车给他们送去。驾车给阿莫斯和李维送东西给了我拜访他们的机会，并且我也努力着和他们建立新的关系，即使会有些尴尬。我们不再玩鲁克牌。事实上，当阿莫斯在学习“信仰的忏悔”时，我和李维会在一起玩，并且我们也试着寻找聪明的方法来赢得艾玛的注意。他不理解为什么她最近看起这样忙，并且对任何约会都不感兴趣。
他们不知道的是，在每周日我为他们送完食物回家的路上，我都会在艾玛的房前停下和她打招呼。在我们和李维冒险后，一些事情发生了转变，我们之间不再那么紧张。唯一仍然尴尬的事是，无论艾玛何时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我都会逃开。我还没准备好像那样握着她，还没有，即使我实际上想亲吻她。据我所知，亲吻一个女孩，需要首先握住她的手。
我们经常玩牌。鲁克牌很大，拿牌的时候能够把手遮住。我们仍滔滔不绝地谈话，最后我们发现在我们之间保持沉默也是一件好事。那个春天，我们待在一起的夜晚越多，就越感到舒服，也就在白天越难分开。我越想见到她，就越提醒我要重建夏季厨房。我希望我能说我的动机完全是为了我的母亲，但是艾玛和她的母亲也需要用夏季厨房，自从她们的在春天被水淹没了之后。
我不仅叫李维为我母亲重修夏季厨房，我还想让他建一个温室。我们一直忙于这样的工作，回避着去思考巴顿对我提出赔偿的诉讼时效。5月初，当富勒警官到达我们农场边缘的时候，我们正在挖地基。如果他看见我的母亲在花园时，他不敢冒然把车开入车道，因为他知道我母亲会拿着她的锄头在后面追赶他。在记者们在我们的社区任意妄为之后，我母亲对赶走警察们不会觉得不安。但是在五月这个特殊的热天里，约翰尼？富勒却坚持不走。
他把警车停在路边我们修建的碎石小广场，那里只有一桶梨子孤独地遮在伞的阴影下。我们的狗在他面前大胆地跳跃着，根本不听他让它坐下的要求。它朝他狂吠着，母亲也没有去让它平静下来。
“我需要和你的儿子谈谈，约德夫人。”
“他正忙着挖洞。”
“那么，好吧，你们站在一条战线上真好。”
我母亲用德语对狗狗说了一些话，然后狗狗就跳到富勒警官身上。他拿出他的嘀嗒糖，扔给狗狗，想要分散它的注意力，并且借此走到李维和我身边。他看起来很疯狂，并且上气不接下气。“你们两个越来越难找到了。”
我靠在我的铁铲上。
“我从回来那周就一直没有离开过。”
富勒警官转向李维。
“到目前为止我都以为你已经离开了。”
李维转过背，试着不理他，但是我看得出来，他眼里含着眼泪。我对富勒警官感到非常生气，并且感到我的下巴绷得很紧。
“他能去哪？他一直在家。”我说，“他母亲去世了。”
“他母亲？”
“去世了。”我说，想要他离开我们。虽然天气很热，但我们在早上已经确定了一个很好的计划，并且我们在打地基上也取得了进展。最近我们对挖洞已经很熟悉了。实际上，在经历了监狱外发生的这一切事情后，我们以为富勒警官会让我们休息一下，但是他的眼睛里保持着那种眼神，一种夸张、虚伪的眼神。
“对不起，”富勒警官说，“我不知道。”
李维又开始挖洞，看出了他的伪善。
“不用道歉，这就是生活。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继续向前。”他说，“我们希望你也能够继续向前，遵守你的承诺。”
富勒警官盯着他，顿住了，被他的语气所震惊。“那么，现在我要重新考虑我的承诺了，霍特斯丁工厂同意放弃你们赔偿非法侵入的费用，如果你们愿意去修理锁和窗户的话。”
李维点点头，又重新开始挖洞。“我们会去的，是吧，伊莱？”
“好。”我说着，不敢相信我们所听到的话。汗水浸湿了我们的衬衫，我们的背上都有风吹干汗水留下的盐晶。“那巴顿呢？”
富勒警官举起他的手。
“你们只需继续做你们的工作，我也会做我的工作。”他说着，转身离开。那可能是我在我们社区最后一次见到富勒警官。当他开车离开，走得很远的时候，我伸出手，拿过李维的铁铲。
“你真的有继续向前吗？”我问。
李维看着我：“你想要问什么？”
我挺直了身子，感觉汗水一直顺着我的背往下流。我想看着李维的眼睛，但是他却戴着太阳镜。
“我所说的意思是，现在这里也是你的家。”
“是。”李维说着，看起来在太阳下很疲惫，“你说了算。”
从他的面部表情中，我知道他并不相信我，这让我很生气。
“那么你根本就没有向前，”我说，“你在撒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