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来自县和州的记者在外面喧闹时，我已经在兰卡斯特县监狱里冰冷的地板上跪了三天了。这不是阿米什人第一次进监狱，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每个记者都想要把我和我的爷爷拉普进行比较，我的祖父1950年为了他的孩子抗议高等教育，因此而入狱。那是我答应和他们谈话的唯一原因。我需要告诉他们，没有什么好比较的，我入狱和和平抵抗毫无关系。我告诉他们我现在已经不是阿米什人了。在仓库的灾难之后，我坚信我永远不会再成为阿米什人。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是一个例外？”
我看着地板，逃避着他们的麦克风和他们的小型录音机里磁带发出的尖锐声音。
“我们都犯了错误，如果那是你所说的意思。但是我们不会为我们的行为找借口。”
他们不停地用事实和数字来逼问我。关于人身攻击的四项罪状。有一项罪状是违抗法律，而我都不记得这样做过了，但在我的手臂和腿上有瘀伤，是第一个发现我的一名警官的警棍留下的。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打了多少架，又或者为什么我要努力反抗。我不清楚我是否知道我到底伤害巴顿有多深，也不清楚这四个罪行我要承受什么样的罪行。但是我知道，我的生活就此结束了。
“你们现在能离开了吗？”我问那些记者。
“你靠真相来理解你的生活吗？”
我点点头，感觉很虚弱。真相结束了我的生活。
“那么你需要告诉我们你所知道的一切。”
我知道的是每当我试图张嘴回答他们的时候，我的下巴都在疼痛。我知道我的心也碎了，因为我不动它就会痛。
“你有后悔吗，伊莱？”
我很后悔我在各方面都违背了“任其自然”的真髓。我抵抗了。我对他人动了武，而不是以平静之心去对待。我朝下看着我赤裸裸的脚。我也很后悔让守卫拿走了我的鞋。我的脚现在又痛又冷。但是巴顿呢？
我对他一点都没有内疚。用我的双手让他受苦这让我很高兴。我唯一遗憾的是警察把我带走之前，没有给我机会和埃希？李维交谈。我想要知道为什么他不早一点告诉我；为什么他对我的帮助仅仅是对我的又一次伤害。
“他回家了吗？”
“他在医院，准备做外科手术。”
我盯着他们，感觉我的胃在下沉。
“我也打了李维吗？”
“没有，只有巴顿。他现在在兰开斯特医院。”
我低声叹息道，我没有伤害李维，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即使其他所有人都认为我有理由那样做。他们对于巴顿事件的详情并不感兴趣，反而对李维肇事逃逸的事情更感兴趣。
“那是一次意外。”我说，想要确定他们是否知道事情的真相，“李维说那是一次意外，他在雨中没有看见我们的马车。”
“你确定？”
我咽了一下，看着他们的眼睛。他们看起来好像知道一些什么，但是又隐瞒着不说。
“是的。他是这样说的。”
“这是整件事的真相吗，伊莱？”
“我想要见他。”我说，感到很恐慌，“你能告诉监狱长我需要见李维吗？”
“你要说些什么？”
“我需要问他一些问题。”
“没问题。只要你在我们跟他谈之前再回答一些问题。”
那时，我的心感到软弱无力。我恨他吗？我爱他吗？我有想过我能永远原谅他吗？我没有告诉他们我们曾经是朋友，他是我从未有过的哥哥。我想爱他，但是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到，我也不知道需要等多久我才能再次和他做朋友。我想知道他告诉我的是否是事实。他是否告诉我了事故的一切，又或者他还告诉了谁。
“伊莱？这里，坐吧。”
我睁开眼睛，意识到我得把眼泪给挤回去。其中一个记者递给我一张纸巾。她的手伸进牢房的铁栏，把它跟一颗薄荷糖一起扔在了地上，但是我没有将它们其中任何一个捡起来。
“伊莱，请回答我。你认为如果不强迫李维的话，他会告诉你真相吗？”
“我不知道。”我说，声音颤抖着。我想相信李维总有一天会告诉我的，但是什么时候呢？我想知道他是否打算要告诉我的父母，又或者仅仅是告诉我就足够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父母，和全州人一样，也许是全县的人，都将会在报纸上读到这则新闻。杀害他们女儿的凶手已经认罪了，但不是向他们。我不能在他们的身边安慰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我将头埋到了手里，祈祷着我的父母和我都能得到安宁。
“你了解他吗？”
我摇摇头。我没有撒谎。以前我以为我了解他。我拿起纸巾，擤了擤鼻子。“当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见过一次。”
“他爱着你的姐姐是真的吗？”
我吃惊地朝记者看去。
“谁告诉你的？”
“对不起，伊莱，我们不能泄露我们信息的来源。”
没什么，我已经知道是谁。
“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是的，”我说，抑制着泪水，“对不起。”
其中一个记者按了一下磁带录音机。
“你能再说一次吗？”
“对不起。”我重复着，我的言语听起来很冷。
“为打断了马克塞尔先生的手？”
我眨眨眼，试着透过泪光去看他们。
“为没能早点毁坏他的相机。”
其中一个磁带录音机咔嚓一声记录下了我的话。
“谢谢你，约德先生。这就是我们今晚所需要的东西。”
我吃惊地抬起头。从来没有人叫过我先生，这听起来很奇怪。这让我听起来像长大了一样，我想知道是否让敌人流血而失去了自己的清白就意味着我成为了“英国人”中的一个。我发现记者们闷闷不乐的脸注视着我，他们的眼睛跟我的一样，浮肿、充满血丝。他们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站在那盯着，就像他们想多说一点，但是太晚了。我们都太累了，但是他们需要把他们的镜头和注意力转移到下一个目标也就是李维的身上。我想象着，他们像是把我们俩如同蚂蚁一样放在放大镜下烤。
在凌晨两点多时，他们离开去跟李维交谈，在这之后他们又离开了去整理他们记下的故事。我担心监狱长不会来，结果他来了；我担心阿莫斯会说得太多，结果他确实如此。六点钟的时候，一个守卫拿来一份早报到我的栏栅前。李维和被捕的阿米什假冒者成了上半版版面的头条：
阿米什人聚会之残酷惊变：
肇事逃逸司机的忏悔
我在标题下面读到：
阿米什年轻人隐藏的愤怒？
幸存者的痛击
我只读了标题就把报纸撕成了碎片。这不能给我们带来任何好处，没有什么道歉能够抹去因我带给阿米什人，带给我自己，带给李维的公众的关注。我试着想象他会是什么感受，他会怎么做，他会做什么，如果换成了是我认罪，而不是他的话，我会怎么做。我想陪在他身边，鼓励他站起来，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不管事情多糟糕，他依然是我的朋友。我想给他讲笑话，我想给他做汤，我想带他去聚会，在那里，他可以整晚玩角球，并且成为胜利者。我生命中第一次想要食言。不管我会变成什么样，我想要确定李维知道我已经原谅了他。
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入睡的，但是总感觉在意识里进进出出。我梦见我站在一片森林外面，被铁丝网包围着。李维在杉树的大树枝下等着我。在草地上，在他的旁边，是他的腿，带着血并且和身体分开。一团铁丝网刺破了他的小腿肌肉。我想要帮他，但是只能无助地站在那里，因为铁丝网束缚着我的手腕，牵制着我胸前的手，使我手心向外。我无法移动，很愤怒。当他死去的时候，我只能站在那里看着。我看着他死去的感觉就和我看着医护人员拉上装有我姐姐们的黑色袋子时的感觉一样。当我相信李维死了的那一瞬间，我醒了，手心感觉到了光的温热。我闻到了咖啡和快餐的香味。
“伊莱，醒醒。”
我翻到另一边，感到光是通过栏栅透进来的，温暖了我的脖子和脸。我睁开眼睛看着富勒警官，他伸直手臂，穿过栏栅，递给我一袋特利托的汉堡。
“你是不是想把被关起来成为一个习惯？”
“不。”我抱怨道，从地板上站了起来。
富勒警官拉过一把椅子，并且催促着让我快吃。
“趁热快吃吧。”
“谢谢。”我说，用鼻子闻了闻食物。
“我听说记者昨天晚上来过。”
我点点头，手伸进口袋里，拿出一团薯条，塞进嘴里。我从未意识到当一个人哭到睡着的时候他将会有多饿。
“你有说其他他们没写出来的东西吗？”
我看着富勒警官，吞下了一块汉堡和薯条。
“不是太多。”我说，“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李维要被抓进监狱吗？”
富勒警官摇摇头。
“在1976年的时候，诉讼时效只有两年。”
我竖着脑袋：“那代表什么意思？”
“自由。”他笑着说道，“诉讼时效意味着多长时间内你能对李维提出赔偿，但是因为阿米什人避免法律上的对抗，那么很可能在这个案子当中这就不是什么问题。他现在不会进监狱。五年前就已经超过诉讼时效了。”
我咽了咽唾沫：“你确定他不会被抓进监狱？”
“除非他再做一些愚蠢的事情。”
我看着他，摇着头，好像我是李维一样。
“不会的，我保证。”
“生命真是不可预知，伊莱。你永远无法预测。”
“那你还担心什么？”
“你。”
我停了下来，放慢了咀嚼的速度，被他的关心所触动。富勒警官是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他从未打击过我。他总是有任务在身，因此无论他对我和李维表现得多么友善，看起来都只是像想得到他需要的东西。
“我没事。”我说，“他们没有伤害我。”
“那就好。”他说。他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转移到地板上，回避着他想说的话。他轻轻地弹开他的糖盒的盖子，“我担心你可能说了一些不应该被记录下来的东西。”
我刚触摸到了另一个汉堡，准备拿起来，在听到他的话之后，手停止了。“你看了报纸了。”我耸耸肩说道，“没说什么有趣的事情。只是想确定他们能够准确地记录，毕竟我不是我爷爷。”
“我担心你说了你和我一起工作的事情。”他说着，啧啧地喝着咖啡，好像是他要把他说的话也浸泡在那热热的黑色液体里面。
我摇着头：“没有。关于我们做鼹鼠的事，我一个字都没说。”
“很好。对于你们违反的擅自进入罪我一个字也没说。你联系我们这点做得很好。”
我停止了吃东西，把白色的纸口袋对折了过来，听到的，只是我们之间的别扭。我不想听到我自己装腔作势的语言，也不想听到他感谢我。
“他们说我犯了关于人身攻击的四项罪状。”
“是这样的。”
“我会被判入狱多久？”
富勒警官向后靠在椅子上。
“这要看法官有多同情你。”
我哽咽了一下，感觉我胃里的食物就像一个巨大的油腻的球。“我不需要他的同情。告诉他我只想见李维，我需要和他谈谈。”
在第四天的早上，一名监狱看守把我的手从铁栏上撬开，把我拉出去，叫我走。他没有给我戴手铐，尽管我顺从地把手伸了出来，我想他是要带我去见李维。
“他等了一晚上。”看守说。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递给我的帽子还有一个装满衣服的塑料袋，然后打开了锁，打开了男厕所的门。
“在这儿换。”
这个袋子比我想象的要重，我把它举高避免挨到在破碎瓷砖方块里的小便池。把它挂在了隔间的门上，然后拉开袋子的拉链，看见了一条被压紧了的上浆的大摆裤，一条干净的白色衬衣，一件黑色的背心，一条吊裤带。起初，我以为这是在开玩笑，然后转过头去看看守是否在看着我，但是门是关着的。他轻轻敲着门。
“快点儿，伊莱。不要让大家等。”
我不知道“大家”是谁，以为是记者们挤进了监狱，想在我再次见到李维的时候来另一期封面故事。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一阵微风从窗户里出来，使这些衣服散发出一阵熟悉的香味。我把衬衣的袖子拉到鼻子面前，吸一口气，闻到了普拉克蛋糕的酵母味和肉桂味。但是我不知道这种味道意味着到达还是离开。我开始失去了辨认出其区别的能力。
看守再次敲了敲门。我快速地换上了衣服，在水槽上面的镜子中看着自己。我的脸颊上有伤口，我的眼睛上方和下巴上有青肿。我拧开水龙头，用水冲着手腕，感觉冰冷浸入了我的血管，让我清醒。不是因为失眠而浮肿的双眼或者是油腻的蓬乱的头发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注视着自己，意识到了我的大摆裤上已经缝上了口袋。在我生命中的其他任何时候，我都急切地想把我双手揣到里面，但这次我为了李维要把它们放在外面，这样他就能看见它们中的约定。我已经准备好要原谅他，我也愿意为此而握手。
我打开门，然后看守带着我走过一段充满阳光的长廊，一个穿着深棕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在那儿等着我们。
“这就是监狱长。”看守说。
“你好，大丑丑。你真应该多出来走走。”
他走到我身边，把我衬衫的衣领捋直，然后把背心后面的几根头发拍掉。
我立刻认出了他。
“我们在理发店里都很想你，你不在的时候很不一样。但我认为你现在应该在一个更好的地方。”
“我该去哪儿？”
“十六岁的你唯一能去的地方。”
“不穿鞋子？”
“你不会需要它们的。”
我注意到更多的人打开了门走进走廊。我没有意识到我请求见李维对大家来说会是一个如此重要的事情。“谢谢你同意让我见他。”我说。
“我什么也没做，都是他们。”监狱长说，示意看守打开前门，在兰开斯特县监狱的巨大的玻璃门外，上百名阿米什人聚集在外面。站在楼梯中间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站在下面的是阿莫斯，他生病的母亲，还有李维，双手倚着轮椅站着。他戴着新的太阳镜，但我知道他正注视着我，我发誓我看见了他咧嘴的笑，然后又觉得不该笑，而很快地扁着嘴唇。在他们身后，是上百个阿米什人，老的少的，从停在人行道边上的二十多辆或者更多的公交车里涌出来。孩子们太年幼还不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跳过人行道上的裂缝嬉笑着。富勒警官在街道上指挥着交通，街道上被骑摩托车的人阻塞了，而街道两边都是警察巡逻车。除了每年在戈登维尔的拍卖会上，我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阿米什人聚集在一个地方，甚至在帮邻居建谷仓的聚会时也没有。这也是为什么，我确信富勒警官不想错过的原因。他向我挥挥手，但我没有向他挥手。我站在那儿看着这一切，努力想要相信这些阿米什人都是来看我的。
我的双眼再次扫视着人群，并把目光落在了我的父母身上。母亲用围裙角擦着她的眼睛，父亲拉着她的手。自从我姐姐死了之后我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们流露出情感，这微妙的手势让我想知道这是不是昨晚我做的奇怪的梦。我在人群中寻找着，希望能找到李维，但他似乎已经走开了。主教对我挥手，从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他提着两个大的金属桶站在楼梯上，水在边沿上晃荡，然后他把桶放在我脚边，他的肩膀上还挂着一条毛巾。
我转过身，看见监狱长和监狱看守走出来看着我们。那是一个阴沉而安静的日子，只有一面旗帜碰着旗杆发出的叮当声。挤在人群中的还有一些记者，他们来是想目睹之前没持续几个世纪的再洗礼派的仪式，而这个仪式之前从未在监狱的阶梯上进行过。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需要鞋子。
“欢迎回家。”主教说。
作为他这个年纪的人，主教足够低地弯下腰，显得很谦逊，然后把双手放进冰冷的水里，开始为我洗脚。当洗完的时候，他用毛巾把我的双脚擦干，接着慢慢地，双膝分开地站着。他扣着我颤抖的双手，然后向前靠过来给我一个神圣的吻，是爱和友谊的象征。在我所见过的阿米什人的接受仪式中，这是最重大一次，这让我充满了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