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告诉李维我的梦越来越好，实际上是越来越糟糕。自从我们开始发传单之后我几乎每晚都会看见马库斯？保尼，这也暗示着我拥有那台相机。在我们发完一批传单后的一个平淡无奇的晚上，我们开车到了“你的地方”，是340号公路岔口的一个小型的酒吧和台球厅，在里柯克和天堂镇之间，处在“徘徊期”的阿米什人会在晚上到这里闲逛。我们点了意大利香肠、比萨和啤酒，但是李维那天晚上没有喝酒。他告诉我无论如何，他不会再喝酒也不会再开车。他给我倒了第二杯啤酒。我喝完啤酒之后牙齿总会有点儿麻木，但我没有告诉李维。我把另一杯也喝干了。我的肩膀开始下垂，眼神开始变得呆滞，这就是我最初的酒醉迹象。李维问了我一个问题，这让我暂时清醒。
“你有没有考虑过告诉马库斯真相？”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如果他还有相机的保修卡，那么他就还有可能有相机的编号，这就能够从数百台相机里识别出你的相机。一旦我们找到，我们就能打电话通知从这里到朱诺的一切卖家。”
我还没有对费城的表演发表过评论，然而我现在认为它可能是一场精彩的表演，因为李维提到了一个直到阿拉斯加那么远的地方。我想象着我们的冒险，驾驶着这辆怪兽，穿过整个国家，为完成找到并释放姐姐们的灵魂的使命。但是一想到要坐在卡车后面无数个小时，一天又一天，我又感到畏缩。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能够找到相机，并且我由衷地希望李维的计划就是那个。
“那么你还要不得不告诉他的爷爷。”
“他的爷爷已经过世了。”我说，回忆起了1976年的夏天马库斯在集市上张贴的传单。
“看见了没？事情已经变得越来越简单了。”
“现在我们要怎么找马库斯？”
李维微笑着说：“表决记录。”
“你知道他住在哪儿？”我盯着李维，眼睛里满是疑惑。眼泪都呛出来了，“你做了这么多事情想要帮我。为什么你这么在意？”
李维笑了笑，伸出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想帮你找到你的平静。”
李维找到了马库斯？保尼的地址。他住在本县的西边，赫浦菲尔德镇的一个地方。显然，李维在那个地区有客户，为他们的厨房做过橱柜。他知道马库斯是邮差，他还知道马库斯何时在家。他说马库斯没有恶意，他相信他是坐在马桶上撒尿的那种人。但我不在乎这个，我还有一个更大的水坑要跨越。我一会儿儿觉得准备好了要跟他谈谈，一会儿又忧心忡忡，我的犹豫不决让我俩都受到折磨。李维说我让他想起了他认识的那些人，那些人在受洗礼之前的周六时知道那就是他们回头的最后机会。他说如果我一直不停地来回踱步，他说就会把我绑在拴马桩上，自己去告诉马库斯？保尼。
“你不能告诉他！”
“你到底想不想要相机？”
我没吱声。我们整个上午都在外面修补溪边的栅栏桩，它们被上一场雪压弯了。李维每半小时都会停下来吃片阿司匹林，又从保温杯中倒一杯咖啡喝。我确定我的担心是他脑中的另一把铁锤。他散发出酒气，过多的汗水浸湿了衬衫。他的头发就像是濡湿的金线一样挂在额头，从他太阳镜的镜片中反射出从旁边的公路经过的车辆。
“这是我的战争。”我说，“让我自己战斗。”
“这正是你的问题，伊莱。你不会想赢这场战争。你是在忙着另一场错误的战争。”
“那是什么？”
“你的姐姐们。”
我困惑地望着他，劳作让我口渴得要命。
“我不是在跟我姐姐们打仗。”
“哦，是吗？那你为什么不放她们走？我给了你这么多机会跟马库斯见面。只有他能给你相机编码。如果你有可能再次找到那台相机的话。但是我不觉得你是真的想要找到它。”
李维错了，我是真的想要找到它。我甚至愿意把它交换给它合法的主人。折磨我的是不知道谁会保留底片。
“如果他问我为什么想要它怎么办？”
“你就告诉他真相。”
“告诉他我是个捕捉灵魂的人？”
“是的。如果你相信的话。你知道过去我和汉娜因为她花太多时间在舞蹈室而争吵的时候她经常说什么？她说我们不会为做过的事情后悔，只会为没做的事情后悔。”
我注视着他，看见邮政卡车在我们上方的山脊上上下下。他指责我不是一个战士。我觉着胸中一阵怒火，脸上也表现出不高兴。
“你认为这样会给我带来平静？”
李维敲击着最后一根木桩。
“是的。”他说，又转身对着自己的影子，“也为艾玛。”
一只乌鸦从我们上面飞扑下来，被金属保温杯闪烁的光吸引了。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泥土被融雪浸湿。小溪安静地涨水，在冬日的阳光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好像是随时都在威胁着要打碎我们的秘密。
我想着这些事情没怎么睡着。我躺在马棚里的干草堆上，穿过屋顶的漏洞看着天上的繁星，为我姐姐们的灵魂祈祷，希望无论她们在哪儿都平平安安。我不相信上帝会恩赐让我们在一起，也不相信遇见马库斯？保尼是上帝的祝福。在早晨，我望着天空，寻找着我们的计划不值得继续进行的迹象。而我看见的只是晴朗的湛蓝。为这个场合我们洗了澡，剃了须。李维还坚持要我们穿阿米什人的服装去见马库斯，但我不知道这为什么重要。
“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我们穿阿米什的衣服看上去会让人更容易原谅？”
李维刷掉我紫色衣领上的棉绒。
“原谅不是你现在最迫切需要的，你需要的是相机的编码，先做重要的事。我们现在谈的是生存，不是满足感。”
李维示意我看卡车侧面反射出来的影像。我们在马棚里穿戴整齐。我穿的是李维的衣服：亮蓝色的长袖衬衣，黑色短裤和黑色的背带裤。李维和我穿得一样，但衣服是紫色的。我们看起来像两块大瘀青。李维转过身对着我：“你准备好去面对造成这一切的人了吗，大丑丑？”
我挺直了腰杆儿，假装勇敢。
在一路上我大部分时间都把头伸出窗外，望着晴朗的天空，想知道李维的计划是否是个错误。如果有任何东西奇怪地消失了，我就会告诉李维，并叫他立即掉头送我回马棚。如果这进行得不顺利，我不确定我是否有足够的善良来友好地对待生活在“地狱”里的朋友。
我们站在马库斯？保尼家的门廊处，他家的房子在桦树透过的阳光下显得树影斑驳。在前面的草坪上有一个被推翻了的婴儿游泳池，而草坪看上去很久没人整理了。我还没有准备好按门铃。李维转过身来把我的头发弄平，我的头发长得已经足够长了，风都能把它吹起来。
“感觉怎么样？”
“痛苦。”
“可以立久点。这可不是一个聚会，伊莱。”
我盯着门上的铜把手。
“李维，”我转向他说，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无论发生什么，不管事情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朋友，对不对？”
“伊莱，当然了。这问都不用问。”
“即使我在这儿出了洋相也一样？”
“你很努力想把事情处理好。只有傻瓜才不会努力。”
我在门把手中看见了我们的影像，听见屋里传来声音。一个小孩子，一条狗，还有其他的听起来像是男人的声音。
我快速地从我口袋里拉出我们几周前复印的手纹复印件，我把折皱的纸展开，严肃地把我的手放在复印纸上：“朋友？”
“即使在地狱里也是。”李维边说边把他的手放在他的手纹上。
“你是个好人，不会下地狱的。”我说。
李维猛拍我的肩膀。“说出真相，祝你好运。”他说。这一次我点了点头，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了。我只能希望我在这条荆棘丛生的道路上留下的遗产能有一些价值。
我按响了门铃，一个红色头发、扎着小辫儿的胖胖的小姑娘打开了门。她手里拿着一个芭比娃娃，注视着我们，眼睛睁得很大，像是把我们装了进去。她转过头看过去，穿过短短的门厅进入到厨房，一个跟阿莫斯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坐在那儿读着报纸。
“马库斯，摩门教徒来了。”
我看着李维，他耸耸肩，强忍住笑。我想要重击他的肩膀让他停下。
马库斯抬头看看，折起了报纸。
“我们不是摩门教徒。”我说，“我们不是来劝你改变信仰的，我们是阿米什人。”
马库斯起身朝我们走来。他穿着邮差制服，穿着短裤，厚棉袜，还有一双皮靴，看上去能在石膏上踩下很深的脚印，或者在骨头上。我僵住了，看着他朝我们走来，记起了那个脸颊红红、肚皮红红的小恶霸。他的妹妹还站在门厅里，直到他的哥哥轻轻拍了她的后背让她到外面去：“告诉母亲你准备好去上学了。”但这个小女孩儿跑到窗子边指着卡车。
“你们是阿米什强盗！你们在开车！”
我无助地看看李维，而马库斯看着我。
“你们想干吗？”
我清清嗓子，感觉到了我抖动的身体里每一根筋骨和神经。甚至我的舌头也在发抖，当我说的话听起来急促又拥挤，就像是筒仓里的粮食。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要快点说出真相。
“在我们小时候，你把你的相机留在了我的糖果摊上，我偷了它。我非常抱歉。”我边说边挠着脖子。一切都变得热起来，“你张贴了告示，我把它们撕了下来，而我一直都没有打算要找到你。这台相机去年被别人从我这儿偷了，我现在就想把它找回来，我需要你帮忙找到它，我的命都靠它了。实际上，是我姐姐们的灵魂就靠它了。她们的灵魂在相机里。”
我说完的时候转身看看李维：“说得怎么样？”
李维什么也没说，完全盯着马库斯，他看起来就像是得了炮弹休克症。
“你是谁？”
“我是伊莱。”我说，“大……大……又大又丑，记得吗？”
我伸出手给他看。
马库斯点点头，说话的时候嘴唇颤抖着。
“我怎么能忘呢？”他的声音很尖厉，而我很难想象他这样个子的男人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以为他会揪住我，但他却拥抱住了我。
“都是我的错，伊莱。”
我扭动着想挣脱他的拥抱。
“但我之前应该把它还给你。”我说。感到很尴尬，身体僵直，马库斯离我这么近让我很不舒服。
“我曾试着找你。”他说，“在特利托的某天晚上，在我的棒球比赛结束后，我看到你和你的父亲。我想去道歉，但是你跑出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
“我觉得太尴尬了，没法在你姐姐们面前说话。”他说。他扭头看看，好像是确保没有人偷听他说话。他的声音颤抖着：“高个子那个看上去像是想要杀了我。”
然后马库斯在我肩膀上呜咽。李维走开了。
“你一点也不丑！”他哀号着说，“我怎么会那样说！你是个很帅气的男孩！我再也不想见到那台相机。”
“你不想？”我吃惊地问。
在门厅里，马库斯看着我的眼睛：“我只想要你原谅我。”
九
如果上帝曾告诉我马库斯？保尼某天会让我原谅他，我会认为是魔鬼在我耳边说话。我不记得是怎么坐车回家的了。我极度震惊，不仅是因为马库斯原谅了我，而是因为把渐渐消失的1976年8月14日那天的记忆碎片修补到了一起，我意识到如果我们那时面对了马库斯，本可以避免那场意外。
“是我把事情搞糟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想对特定的人说，尽管只有李维听得见。
“有什么问题吗？你做得很好。”
我摇摇头。世界再次变得模糊不清，周围的一切，特别是在高速公路上从我们旁边飕飕驶过的车辆，看上去模糊一片。
“如果我们那晚留下，司机就不会撞到我们，但是我太害怕，害怕因偷了马库斯的相机而被抓住，而想要回家。”
李维伸手去仪表盘处找香烟。
“你不能这样虐待自己。”
“但是知道得更清楚。”
“你那时还只是个孩子，伊莱。你是因为害怕。”
我摇头，用双手捂着脸，在我的手指上闻到了李维抽烟的味道。
“要往好的方面看，他原谅你了。”
我点点头，拿了一根香烟抽，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马库斯的原谅对帮助我的姐姐们没有什么用。我仍然需要那台相机，马库斯没有帮上忙。那台相机是他爷爷收到的礼物。他打电话问了他父母，但是没有找到保修卡。他们建议，唯一辨认出那台相机的办法，就是把里面的胶卷冲洗出来。
这也不是什么新办法。经过这一场痛苦的经历，我十分沮丧，昏睡了三天三夜，只被李维炖的玉米鸡汤唤醒。我在马棚里的干草堆上，裹着温暖的羊毛毯，忧愁让我昏昏欲睡，雨落在屋顶上的滴答声让我平静地沉沉睡去，李维把我推醒了。白天变得温暖起来，持续时间也更长了，但是关于这个春天似乎没有什么是有希望的。我想永远睡下去并叫李维走开。他不理我而是用膝盖碰我的背，然后把一碗汤放进他从干草上挖出的草皮上。
“醒醒，大帅哥。你得吃东西。”
“留给你母亲吃吧。她都快死了。”
“破碎的灵魂会先杀死你的。”他说。
“那就让我死吧。”
“我会让你尝尝死亡的滋味，但不是像这样。”
“但是我的生命已经结束了。”我咕哝道。
“你可以难过，但不必悲哀。起来吧，我们要去‘徘徊期’聚会了。”
那是3月的一个刺鼻的夜晚之一，闻起来有木材燃烧和灰烬的味道，开头和结尾像是伪造的麝香味道。我们没有穿上电线，把电击枪也留在了李维的马棚里。每当我们走过一个电话棚屋，我都会想起我们应该停下来给富勒警官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的进展如何，但我一张开嘴，就又很快地闭上了。我甚至都没问李维他是如何找到那些聚会的。他在开车的时候没有心情听我说话，而是听着收音机里的歌声。邮差那天投递了另一封来自阿莫斯的信，这让李维情绪低落。我们两个头脑里都想着很多事情，我们的烦恼被压过地面潮湿的樱花所打断，它们在公路上腐烂直通向盖普。
“今晚你要喝啤酒吗？”
“是的，要喝很多。他们让阿莫斯出狱了。”
李维白天说了很多，而我相信的是他声音里的确信，尽管我们都不知道要对他们的重聚如何准备。从李维脸上的表情看，我相信因为他弟弟的自由，他感到的更多是恐惧而不是快乐。我不知道为什么警察只让阿莫斯蹲了一个月监狱就放他出来了。当我问李维，他只是转过头来说：“表现良好。”
“可能是吐出了信仰的忏悔。”我说，在卡车颠簸的时候伸手去拉车窗上的把手，“另外，他还没有完全自由，他还有罚款。”
李维转过来说：“他已经付了。”
“怎么会呢？”
“主教。”
“艾玛的父亲把他保释出来了？”
“阿莫斯每天都给他写信，一定是留下了某种好印象吧，因为主教寄出了现金。”
在接下来的路上我们没再多说什么，我的脑中一直在想贝勒主教已经找到方法原谅了阿莫斯，而阿莫斯也有问他的勇气。坐在“怪兽”里，我一直在想我曾有多少次机会，又浪费了多少次机会，当我面对主教时告诉他我小时候做了什么事。如果也能像每天给他写信一样简单，那么我也同样会生气上帝为什么让我如此难以写下自己的心绪。我想是不是在墨水和纸张的平静中，我的秘密会不会更加安全，我的忏悔也会不会更加诚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