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末的风开始带来了炙热,宫内的嫔妃们夏衫渐出,填补了皇帝久病来的灰色。
张公公来到宫殿外时,皇后刚起没多久,正由着早到的嫔妃伺候着用早膳。听人回禀,皇后让人请了公公入内,居高临下的问:“公公踏露而来,是否有了七皇子的消息?”
张公公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左右看了一眼,皇后不以为意,对伺候的嫔妃道:“本宫的小幺出宫前还恋恋不舍,说每日里要给本宫书信一封,前两个月还好,这半个月书信就少了很多,想来是水患正急,他也一心在正事上,连本宫都忽略了。”
皇后这是拐着弯儿的夸七皇子能干呢,在座的人哪个听不出。有嫔妃笑道:“州王从小有勇有谋,好不容易长成,自然是能够多多替皇上分忧解劳,娘娘只用在宫中静等州王佳音就是。”
皇后哀叹了一声:“可怜本宫这颗心啊!”
张公公由着她们吹捧一番,等众人都歇了口,这才沉着的垂首道:“回禀娘娘,今早皇上收到了八百里加急,州王……身染瘟疫,于五日前焚了。”
宫中一时静闻落针。
皇后早已没了那份得意,颤抖着问:“你说什么?”
张公公道:“州王治水患时,在当地染上瘟疫,随行太医拼尽全力依然无法挽回州王性命,于五日前……”
“住口!”皇后大喝,抓着手中的碗就朝张公公的身上投掷而去,张公公侧身躲过,冷冰冰的留下一句话:“娘娘节哀!”
“住口啊!”皇后几乎摇摇欲坠,眼中却没有泪,“本宫的子晟怎么会死,一定是传信之人谎报!子晟身子历来康健,怎么会与那些贱民一样……”
嫔妃们多年来受到皇后压制,太子死的时候,众人并没有在皇后脸上看到悲戚之色,遥想到一些老宫人的传言,觉得皇后凉薄之人大有之,也有人暗地里诅咒之。如今,皇后真正的嫡子突然死去,还是那种不光荣的死法……顿时有人已经想到了皇后现在的处境。
没了嫡子伴身,其他几位皇子具都不是皇后所出,再加上州王出世后,宫中的新生婴儿几乎绝迹。一个皇帝,嫔妃少说也有九位,皇帝统治越长,嫔妃越多,一直到现在的三十多位。没有皇子皇女在旁的大有人在,聪明的自然知道是皇后的手笔,恨得牙痒痒者之余又无可奈何。现在,皇后的儿子没了,她们却都是一直没有的,没有得到过就谈不上失去,再看着皇后如今似疯似癫状,幸灾乐祸者的神色怎么掩盖都掩不住。
何必掩饰呢,横竖她的后位也保不住了。任何一个皇子登基,都不可能立她为太后了。皇子们的生母被皇后压制了多年,怎么还会容许她爬在自己的头上。
宫殿屋檐下的铜凤随风摇曳,发出叮叮的脆响,如母亲的哭泣,又似女子的轻笑,幽幽长长。
张公公回首望了眼那华贵的宫殿,摸了摸脖间的痕迹,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痛失亲人的仇,他也终于让皇后尝到了。夺宝这场戏,正是高·潮时。
张公公回到勤政殿,老皇帝却没有如年前那样勉强支撑着病体连日看奏折,相反,与哭嚎不止的皇后不同,老皇帝正悠哉哉的欣赏画儿。
这个起名勤勉的宫殿里,到处挂满了画像,一幅幅画中都是一名女子,或坐或卧或轻舞或弹奏,惟妙惟肖,色与神授,只迷得老皇帝神魂颠倒万事不顾。
张公公看到龙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轻声道:“皇上,明日要上朝,这些折子……”
皇帝正抱着一副女子春睡图不撒手,那张老脸上已经布满了沟壑,病魔折磨的不止是他的身体,还有他的魂魄。他只是挥了挥手:“说来说去还不是立太子之事,但凡立太子的一概留中不发,其他的你看下,不打紧要的盖了印玺就是。”
张公公丝毫不意外,躬身说是,就行到了龙案前。他没有去碰那叠最高的折子,只要是封请太子的折子早就被小太监区分了出来,余下的两堆,一堆是其他朝政的奏折,一叠只有两三本折子的是寿王与文王的折子。
张公公从那最少的一叠里面抽取了一本,是寿王的亲笔。道最近边关军事吃紧,皇城内牛鬼蛇神也比以往多了不少,各种恶事层出不穷,寿王求请皇帝抽出部分宫内的禁卫军维持皇城持续,以安抚百姓。
禁卫军首领是皇帝亲信,在太子在位之时,甚至于太子的娘家齐家有点外人不知的关系。太子故去后,这关系也就被掩埋了。禁卫军历来只是守护皇宫的皇帝嫔妃,很少外调,寿王这分心思明着是为皇城百姓,暗着不就是分散宫内的兵力么!
张公公一目十行就看了明白,他根本不言语,拿着朱砂笔,模仿着皇帝的笔迹写下个‘准’字,又拿了皇帝的玉玺,在朱砂里面压了一下,就毫不犹豫的按在了奏折上。如此,一份关乎调遣皇宫兵力的折子就悄无声息的颁发了下去。
张公公又随意的看了几个折子,有的弃之不顾,有的直接驳回,忙完了之后再回头,皇帝已经抱着那画卷在龙案下疲倦的睡着了。
张公公暗叹一声,轻而易举的抱起皇帝放在龙椅上,盖上毛毯,又下意识的摸了摸颈脖间的痕迹,平静无波的出了宫殿。
四月,宫中突然出现了刺客,幸亏张公公激灵,替皇帝挡住了致命一剑,皇帝愤怒下命文王彻查,皇城风声鹊起。
不过两日,文王就从蛛丝马迹中搜到了寿王府邸,口枪舌箭后,早已潜入寿王府邸的侍卫抬出一个箱子,里面有黄龙鱼服两套,玉玺一个,尚方宝剑一柄,震惊朝野。
寿王这是要提前登基的节奏啊,在太子人选未定之时,在皇帝还没挂的时候,你这是预备夺宫吗?
大逆不道!
就算是傻子,寿王也知道自己这是被文王给算计了,那黑心肠的,这么多年心是越来越黑,一下子就把寿王的夺嫡路给堵了。寿王被皇帝关在府邸不准进出,等到事情查清楚后再定罪。
都说定罪了,还查什么?
已经得了禁卫军一半兵权的寿王府邸当夜就亮起了烛火,在皇宫最高处看去,只觉得寿王府的火龙要腾空了一般,气势十足。
张公公哪里有病卧在床的样子,他的身上甚至没有一丁点替皇帝挡刀的伤口,那身姿站在高地,犹如俯瞰苍生的巨人,带着冰冷的笑意,看着他们挣扎在荣华利禄之间。
这一夜,皇城内外打杀声震天,到处都是握着大刀的士兵,就连宫门处,用木柱撞击宫门的轰隆声也连绵不绝。
街道上所有人都关门闭户,看着窗外影影绰绰举着刀和火的影子,瑟瑟发抖。
文王早已从秘道回了皇宫,安抚着气得要晕厥的皇帝:“父皇,儿臣定然不会让他踏入宫门半步,您尽可放心。”
皇后也被宫人们抬了进来,州王死了后,皇后也瞬间老了十多岁,瞧着已经是个花甲之年的老妇人,可众人心里明白,皇后如今也才四十多岁,远远不到五十。不过,这等时候,谁也没有闲心去关注她了。
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一人占据了宫殿一方,遥遥相望。
皇后喉咙里缓缓发出嚯嚯的声响,她问皇帝:“这是怎么了?又是你哪个儿子要死了吗?”
皇帝面色有着异样的潮红,拿着茶盏就要朝着皇后丢掷而去,可惜病了太久,茶盏在半路就落了地,溅了一地的茶水,如同看不清颜色的血,一滩滩的,在摇曳的烛火下甚是刺目。
皇后不以为意,自顾自的道:“死得好,都死了才最好!本宫的儿子死了,被你其他儿子害死了,他们也该死,都该死!”
文王刚刚从外面步兵回来,听了这话喝道:“娘娘,请慎言!”
皇后大笑:“怎么,本宫说错了吗?你们这些兄长全都嫉妒子晟,嫉妒他从小得到皇帝的爱护,嫉妒他有个皇后娘亲,嫉妒他聪慧文武双全,他们都恨不得他早死!你们得手了,高兴了!哈哈哈!”
皇帝气得全身发抖,对宫人厚道:“让她闭嘴!”
本来就胆战心惊的太监宫女们顿时身子一颤,这种非常时刻,帝后还内斗,真是让人无语。不过,服从已经刻在了本能里,有两个高大的太监立即上前,一人用手帕捂住了皇后的嘴,一人直接拿出绳子将皇后绑缚在椅子上,只留下对方一双仇恨又嘲讽的眼,不停的扫视着皇帝和文王。
文王心里憋着一口气,对皇帝道:“皇城外还有三万常驻兵马,如今城门关闭,儿臣已经派出亲信去求救。宫内只要坚持到天亮,叛军即刻会被双面夹击,到那时,叛王再大的能耐也难以逃出生天了。”
皇帝半瘫在龙椅上:“你去办吧,誓必要坚持到那时。”他顿了顿,抬起混沌的双眼,别有深意的道,“等到寿王伏诛,太子之位就是你的了。”
文王很有定力的掩饰住心里的狂喜:“寿王倒行逆施,儿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当不得父皇的大任。”
皇帝根本懒得再听这些话,不耐烦道:“你去忙吧!留下足够的兵力保护朕即可。”
“是!”
寿王逼宫并没有持续到第二日清晨,他手上兵力不多,并且实在获罪的情况下,原本投靠他的人心思动摇,相应他逼宫的人比预想的少了不少,兵力不足,宫门被撞开的同时,皇城的城门也被驻兵撞开了,一方还没抓到皇帝,就得知自己被包了饺子,大势已去。
寿王当场伏诛,身首分离。
四月下旬,文王被册封为太子,五月,皇帝驾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