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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与太子妃遇刺,太子妃香消玉损的消息不过半月就传到了皇城,孟城的消息也晚了三四日。
安屛一直被困在行宫,宫里的人都知道她怀有身孕,任何消息都被留下的管事女官给截了下来,力求孩子能够平安顺产。可天底下最难防的就是人的嘴巴,宫女们私下传播讯息的速度非常人可比,谁也不知道安屛偷听到消息是有人刻意为之,还是宫女们的无心之举。
管事女官是太子的人,明面上是她在管事,暗中另外还有一人,自然是很多年前就负责保护安屛的张家娘子。
安屛惊闻噩耗,当场就差点晕了过去,靠在柱子上才堪堪稳住身形,张家娘子一直随行在她的身边,此时也露面扶住了她,丝毫没有惊动不远处的宫女,就抱着安屛回了殿内。
安屛满头的苍白,浑身发颤,不过一会儿就汗如雨浆,一双眼在眼眶里不停的震动,显然受到了莫大的刺激。任凭张家娘子拍打问话都毫无反应,无法,只能让人去请太医来,秦子洲很怕安屛出意外,离开之前依然留了两位太医。
太医来了,管事女官自然也来了,见了张家娘子丝毫不意外,问:“怎么了?”一看安屛的凄惨模样,也吓得花容失色,勉力维持面上的冷静,“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在把脉,张家娘子直接报给了女官几个人名,自然是私下说话的宫女名字。她一直在暗中行走,对行宫里的人全都认了全,谁是皇后留下来的,谁是太子妃的人,谁是太子的,甚至有多少是其他皇子插·进来的暗桩她都一清二楚,之所以没有都清理了,自然是都有用处。
太子遇刺的消息她比旁人知道得更加早,因为没有后续她也就没有告知安屛,不能否认,她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怎么说,说到什么程度都是个学问。宫女们透露出来也是个途径,安屛的变化更是让她心惊,谁都知道,行宫里的人,别说是明面上还是暗里保护的,全都系在安屛一人身上,她出了岔子,这里的人都没有活路。
管事女官一听,立即就出去了,不多时就听到宫女们呼冤,侍卫们动作麻利,堵了嘴,直接拖去审问,不管问出了什么,命都是不在了。
不说安屛那边兵荒马乱,江德弘知道消息比安屛也晚不了多久,只差半日,还是从孟城的官员口中得知。
商铺的事情已经定了下来,过了年,所有的铺子就要搬迁,因为快过年,西衡的官员们不可能回去,每日里喝茶逛街看着孟城人忙碌,倒是难得的偷闲。
正巧当日段无悔也跟在了江德弘身边,陪他在茶楼闲坐,陪同的孟城官员们说起最近的传闻,自然就说到了太子,说到太子,自然也就说到了太子妃。
“听说是阴差阳错下替太子挡了灾,一息之间就没了气息,可见那些刺客是铁了心要了太子的命,那箭上抹了见血封喉的毒。”
江德弘手中的茶盏还没坠在桌上,段无悔已经跳了起来:“怎么可能?!皇姑姑……”
江德弘猛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无悔,坐下!”
段无悔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眼中泪水云集,江德弘脸色一沉,段无悔瘪着唇,用尽了力气才把泪水都吞了下去,低下头,双手紧握成拳的坐了下来,不一会儿,头就无力的靠在了江德弘的身上。
江德弘歉然道:“这孩子很投……太子妃的眼缘。太子妃还在行宫时,认了他做义子。”摸了摸段无悔的脑袋,周围的官员立即表示理解,只说太子妃性子如何如何好,又有多喜爱孩子,又惋惜她至今未曾留下一子半女,竟然就与太子阴阳两隔了。
西衡的官员们对于段无悔‘皇姑姑’的称谓很是迷惑,想到孩子惊慌失措时都有些结巴,段无悔之后也一直揪着江德弘的衣袖,埋着脑袋,从旁边看去,只看得到他红透的耳廓,就印证了害羞的猜想,倒也没有多说。
段瑞芷身份非凡,她的逝去说不定会改变西衡与南厉皇室的一些默认合约,故而西衡官员们说话也越发小心翼翼了,生怕被南厉官员们探出什么话,一场茶话会就在各有所思中结束了。
回到马车,江德弘才发现衣袖湿·了大块,心里怜惜更甚,不由得将段无悔抱在了怀里,想要安慰,自己心口也疼得厉害,喉咙间更是堵了无数的细碎石头,说不出一个字。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当年自己的一句话就会让段瑞芷走上无归路。他只是想要她承担起身为公主的责任,而不是为了异国的太子而舍弃自身。
这么想来,江德弘又回想起段瑞芷伤寒时,心如死灰的模样,兴许,她是自愿去替太子挡了那么一箭,因为……她早已生无可恋?!
这个想法一旦在心里窜了出来,立马就生了根发了芽。
段无悔无声落泪之时,就猛然听到两声掌声,泪眼朦胧间,抬头一看,义父脸上已经多了两个鲜红的掌印。
“爹爹……”
江德弘抱着自己的孩子,唇瓣蠕动半响:“无悔,公主其实是你……”
段无悔擦了些眼泪,站直了身子:“爹爹,皇姑姑是我什么?”
母亲,生母,娘亲!
面对着懵懂的孩子,短短的两个字在江德弘喉间滚了又滚,硬是无法吐出来。
车帘外一阵冷风吹了进来,瞬间将他给吹得清醒,神情一凛,江德弘摇头道:“没什么。”擦去孩子最后的眼泪,“你很喜欢太子妃?”
“嗯,孩儿觉得皇姑姑比母后还要像母后。”
江德弘鼻翼酸涩,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那你就将她当成你的母亲吧。此生,你也就只有这一位母亲。”
段无悔发昏的脑袋琢磨了很久,才瞪大了眼:“爹爹,您是说,您不会成亲了吗?您不会给我找义母啦吗?”
“你不愿意?”
段无悔偷偷的看江德弘一眼,见义父并没有什么悔色,才怯弱的道:“我……我当然愿意,可是,那样爹爹就只有我一个孩儿了。”
“是啊,”江德弘感慨,“此生,我也就只有你了。”
段无悔扑到他的怀里:“皇姑姑还在的时候,曾经让我偷偷的唤她母亲,我没答应。”小少年又哭了起来,“我说我有母后,不能唤她母亲。爹爹你说,皇姑姑是不是讨厌我了,所以她才不想见我了。”
原来,短短相处的一个多月中,她的亲生孩子也伤害过她。她又是用什么心情听着段无悔唤西衡皇后为母后的呢?又是怀着什么心情,看着自己的孩子与自己相见不相闻的呢?
江德弘不再去想,不敢去想。
这一夜,行宫的太医愁白了头;也是这一夜,江德弘的书房烛火燃到了天明。
第二日,江德弘还未来得及去衙门,就有人求见。
江德弘最近接见的从西衡远道而来的商贾举不胜举,如今他心力交瘁,自然是不想见。门房跑了两回,最后送上来几口木箱,说是来人送的。
江德弘打开一看,满箱子全都是画卷,有新有旧,显然被人翻看过。他心中疑惑,随意从最上面打开一卷,白色的画纸从这头滚到那头,熟悉的服饰,熟悉的配饰,最后是熟悉的眉眼,画中的人是——江德弘,他自己。
落款没有章印,只有画卷的年月,正巧是段瑞芷出嫁的第一年。
莫名的慌乱,江德弘迫不及待的打开所有的画,里面全都是人物画,不是他,就是段无悔,从婴儿到少年,无数的画,或笑或哭,或站着赏花,或精神奕奕的读书写字,还有江德弘在西衡为官时在公堂审案的图画,惟妙惟肖,放在他的身旁,几乎让人一见既知。
“送东西的人呢,快去追来!”
门房道:“早就走了,就留着这些箱子放在门口。”
另外几口箱子里,有两个箱子据都是衣衫,从内到外,从头巾到鞋袜一一俱全,针脚细密,花样俱都用暗线绣出各色富贵图案,江德弘心思最细,很容易就分辨出有小部分布料和线脚都是西衡世家俱都有的,去面见皇帝时,也在宫中见过类似的图样。其他的布料一看就是南厉的贡品,显然是这几年新缝制的衣裳。
联想到那些画卷,江德弘很自然的就明白,衣衫全都是那一人一针一线缝制。
还有箱子都是些金银玉饰,头冠腰扣玉佩扇坠子无一不全,华美粗狂各色风格,白青黄墨玉都有。
江德弘打开最后一卷画卷,上面的年月就在半月之前,画中江德弘牵着蹦蹦跳跳的段无悔,从红枫树下缓步走来,大片的枫叶随风飘扬,连画中都可以嗅到那淡淡的木香。
江德弘撑着额头,不自觉的轻笑出声,笑着笑着,既有了哽咽之声。
久久的,只徒留“傻子……”两字,飘散入了空中,夹带着白雪的寒风一吹,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