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街道上一如既往的热闹,福禄楼中,现在却是一片寂静。
在寇彬当众宣布:“安屛,嫁给我吧!”的宣言后,这个小小的酒楼里,楼上楼下从老板到小二到顾客,都有瞬间的失声。
包厢里有认识寇彬的人,从窗口伸长了脑袋,对寇彬喊:“寇老板,你在说笑话吗?”
小二:“呵呵,是个冷笑话。”
众:“…………”
楼道里,正有人上楼,闻言也停了下来,看了看在厅中呆呆傻傻的寇彬,走出楼道,去外面瞄了一眼:“太阳没在西边啊!”
小二:“客官,现在快晌午了,太阳也不在东边。”
众:“…………………”
安老爷子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摸了摸寇彬的脑门,点点头:“他发烧了,说胡话呢。”
寇彬退了一步,对正招呼客人的安屛道:“我没病。安屛,你的答复?”
安屛嘴角抽了抽,环顾了一下酒楼里一群看好戏的人,忍不住问:“我的答复不重要。我倒是想要问问寇老板,你这是喝酒了,还是与人打赌了,还是被人算计了,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话来,是纯粹给我的客人们送茶余饭后的谈资来了么。”
寇彬正色道:“我只是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婚姻大事,自然要在众人的见证下进行,藏着掖着只能说明自己心中有鬼。”也许是他的神色太过于庄重,原本嘻嘻闹闹的看客们也逐渐没了嘲笑。
寇彬是谁?他是孟城本地商贾中说一不二的一位,也是寇家一半产业的继承人。这样的人,说话做事自然都是带有目的性、功利性,同时,他们的话要么不出口,出口了就必须说到做到。
这时候,众人才发觉他这一举动里面深藏的含义。
因为是寇彬,更因为他要提亲的人是安屛。
安屛又是谁?外来的商人,在孟城的本地商人中间几乎说不上话,可在外地商人中却有些名望。她的名望不是因为她的出身,也不是因为她未婚就有了个孩子,而是因为她的胆量。
当场就有人回忆起了五年前的那一件事。
但凡做生意,同行相斥的事情几乎是人之常情。一个外地人要在孟城打下一片江山很不容易,本地人的排斥是正常的,外地人同行的商人相互攻讦攻到天怒人怨的事儿也不少。
安屛的这家客栈以前原本就是做酒楼生意,也是外地人包了这两层楼,可生意做了不到半年,就在本地商人的排挤,外地商的陷害下垮了。本地商人怎么排挤呢?官商相互啊,这条街上所有的商铺都是官家挂名,官家有权利征收一切的税务。试想,你酒楼开张才半个月,官府里每天来吃霸王餐的人不下三桌,来征收地税、粮食税、人头税等等税务的人接连不断,再加上菜式不合本地人口味,内部人员磨合,酒楼几乎是风雨飘摇。这就罢了,你生意没做起来还罢了,一旦做起来了,好么,同行开始嫉妒了。
这条街上,酒楼大大小小十来个,你生意好了,其他人生意自然就下滑了。有的人是靠着真材实料来竞争,有的人就偏不,觉得你生意好不是因为你的菜式好,服务周到,他们从来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永远都是别人的错。没错,他也要给你闹腾出一些错处来。原来的酒楼就是因为有人隔三差五的闹事才夸的。
怎么闹事呢?比如,在笋子里面吃出了人的断指;再比如,刚刚还好好的在饭桌吃饭的人,转头就口吐血沫倒在了门口;再再比如,小二端菜上菜的时候,不停的摔跤,汤盆水壶什么的可劲儿的往客人身上掉落,小二的错,老板只能赔钱,不停的换人,可人怎么换都没有用,意外依然不断,赔钱的窟窿越来越大,客人的抱怨越来越多,来的人就越来越少了,也就自然而然的垮了,经营不下去了。
然后,五年前,挺着个大肚子的安屛就低价买下了原酒楼老板的续租权,重新装修了酒楼,开张了。她有一肚子的生意经,原本也做过一些类似于酒楼的买卖,很懂得客人的喜好,不过一个月就高朋满座,日日进斗金,很是红了周围一群同行的眼,于是,第二个月,麻烦来了。
在饭菜里吃出虫子?看虫子是生的是熟的,是翻炒过的吗?如果是,肉里面会有绿色虫子?麻烦你捣乱可以,有点常识好么,不同的菜张的虫子也不同,你别什么菜式里面都丢同一种类的虫子,一看就知道你是刻意暗算了。这位‘客人’直接被安屛请了去厨房检查,然后将人一把摁在椅子上,绑缚着双手双脚,安屛亲自动手,将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大盆还在蠕动的菜虫全部强塞入了对方的嘴巴里。
“客官你不是说我福禄楼不是卖饭菜,是卖虫子的吗?今天本老板就让你吃虫子吃个饱,吃个够!”
在虫子荼毒下的‘客人’经此一遭,再也不以虫子为媒介,改成石头啊,断裂的牙齿啊,头发啊这类的。安屛二话不说,将人直接请到了后院,你看见了石头?那我就请你吃石头了,看见了头发就请你吃头发。这么折腾了两三回,别有居心的‘客人们’再也不敢来这一遭,有的东西吃下去真的会死人。他们也很惜命,不可能为了别人的生意赔上了自己的命。什么?你说不去后院就行了?你不知道还有一句俗话叫做‘秋后算账’吗?人家安屛不等到秋后,你今天以莫须有的罪名去暗算他,等到了第二天,同样的‘事故’就会出现在其他酒楼里。嗯,这个其他,自然就是‘客人’们的老巢了。谁也不知道安屛怎么会猜得他们的老巢是哪家酒楼的,只不过,有些人很明白,这是两败俱伤的法子,只会让其他同行得了好处。
这事,安屛起初给人的印象是睚眦必报,而且永远不等十年才报仇,她是当日仇,隔日就报。
这些只是小事,可就在她的酒楼蒸蒸日上的时候,她居然将一件很小的小事引发成了大事,差点造成孟城内乱。
本地人与外地人,这是城镇中最重要的两个组成部分。
起因是官府来征税,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你从来没有听过名头的税务也需要你交纳。安屛那会子的肚子已经十分大了,眼看着要临盆,然后在某个官吏又上门讨税的时候,直接倒地不起。
这是小事,对于官吏来说,推到你一个孕妇算得了什么,何况这个孕妇还没有男人,没有背景,最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外地商人。没想到的是,安屛倒在地上后,就开始哎哟哎哟的叫唤,一边哭诉官府欺压百姓了,一边拿出一沓税单来,细数这开张半个月所交纳的税务,质问官吏这些税务是不是所有的商铺都要交纳?质问是不是本地人的商铺与外地人的商铺交纳的税务有偏差?质问是不是本地的孕妇可以被官吏随手辱骂和推打?
她那么一连番的质问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人声嘈杂中,有人就喊“上次也是这位官爷来我的铺子收税,因为帐房取银子的速度慢了一点,这位官爷居然趁机调戏了我们老板娘,把老板娘刚刚怀上的孩子给吓没了!”又有人看着一地的税单,说“这些个东西根本就是莫须有的税!我有亲戚在官衙坐班,说这些税务都没有上报给朝廷,全部均给了府衙的爷儿们喝酒吃肉了,他们还说外地人就活该给本地人的税务补窟窿!”又有人在疾呼“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将我们这些外地人看成平头百姓,一天到晚只想着剥削我们,不单做生意的本地人被偏袒,就算是打官司,官员连审问都不审问,都是直接判定外地人的错处!”
一颗石头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开始说起自己在孟城里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越来越多的商铺老板开始聚拢,要求公平的竞争环境,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咒骂官府,怀疑朝廷。
孟城有几百年的历史,外地人占据了大半,与本地人的矛盾由来已久,安屛这事起了个苗头,开始以燎原之势蔓延,燃烧到了孟州州府的案头上。
官府喊要抓典型,要抓起头的人,要抓事情的源头,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安屛。
在大堂上,惊堂木下,安屛挺着大肚子,厉声质问当地官员的数十条罪状,又将所有的错误归结到官员的贪婪之下。为什么本地人与外地人的官司接连不断?因为要想赢官司,双方都会给官员送礼,你送我也送,送到最后官员再偏袒本地人,造就了外地人积怨的累积,也提升了自己在本地人眼中的威望!你们本地人真的没吃亏吗?想想你们送的礼吧,堆积起来一场官司送的礼比起你们那点芝麻大的事已经重了多少倍了。
孟城商铺那么多,哪怕不用额外给外地人加税,也足够养活孟城所有的街道维护,也足够填饱了官员们的口袋,还给朝廷做了政绩。可税务为什么一加再加,你们本地人交的税中,真的全部都是朝廷规定的那些税务吗,没有官员私下添加的吗?到底谁是冤大头?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事情的发展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原本是官员与商铺老板的矛盾,演变成外地人与本地人的矛盾,最后把孟城大大小小数百个官僚全部牵扯在内,最后不知道什么缘故,传到了天听,成了某些皇子们相互碾轧的证据。
孟城大换血,连孟州的几位主事之位也替换了。
那一年,有人笑说,这是一个孕妇引发的血案。这名孕妇,就是安屛!
当年的她,何其恶毒的一张嘴,何其大的胆量,成了外地人手中的一柄尖刀,直接捅穿了孟城的和平假象。
这段记忆,很多人在五年后想来,依然很是深刻。
由此,人们也终于明白寇彬为何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出求亲宣言。
这样的女人,一般的男人,一般的作为还真的说服不了她。私下说亲,她说不定一个眼神都不给。这些年给她说亲的人还少吗?你看她有没有点过头!
要想抱得美人归,就不能走寻常路。
安屛站在楼道上,静静的注视了寇彬很久,久到安先生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底。
她说:“还有谁想要提亲的,一并说了吧,也让本姑娘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的魅力。”
众:“……………………………………”脸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