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内奈里不曾想象得到,四十年后,她还能像当初少女时代一样,在大须商店街的过道与巷弄里牵着手奔跑,恣意观赏着大大小小的店铺里琳琅满目的摆设,以及用旧时代的方式悬挂起来的灯笼和招牌,这些景致让她倍感亲切,同时又淡淡的体会到一种特别生分、疏离的情感。
名古屋是她生长的地方,是养育她的故乡,然而也是她认为谋夺了她一生的恶壤,因而当年,她的叛逆是何等的义无反顾,她的任性也极其的恣意放纵,可所有一切都非如此不可,正如同屋檐下的秋燕,来去并不由她。
她能够重又回到爱知,全然也是因为眼前这个正试图唤起她初恋情怀的男人,他们一路嬉闹,几乎逛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根本不像时隔十五年未见,倒像是多年互相长在一起的藤蔓植物。
已年逾五旬的竹内奈里还是不怎么见得到岁月的痕迹,皮肤依旧紧致、容光焕发,体态上更是毫不逊色于街头上那些年轻的女性,仍旧是那一副朴素的居家气质,只不过韵致又更添了一分。
有的时候人往往就是这样的奇怪,很容易被各种数字所纠缠,三十岁向往五十岁的生活,五十岁又过上了二十岁的日子,可以说奈里完全陶醉于她当下的状态,她也从来不是一个踟蹰不前的女人,正相反,对她而言,向前与向后同样值得一试。
浅野真吾也没有料到竹内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当他在中部国际机场出口捕捉到奈里时,脑海里随即产生了一种时光被蛀空了的错觉。
这些年浅野的确变化太大,连他自己都十分讶异,感觉上他是吸收掉了另外一个人的灵魂和面貌,才促成了如今这样的差异。
蓄着精心修剪过的别致胡须,脸上红润而气色饱满,整个人神采奕奕,与当年那个病病殃殃的青年比较起来,像是一株干枯后又被救活了的野生百合,淋漓尽致的展示着重生之美,因此从他面前走过去的竹内奈里根本既没有察觉也没有意识到,这便是十五年后的真吾。
相互忽略本就是他们之间的相处之道,真吾从不以为意,他跟随竹内出了旅客大厅,并不去叫住她,而是自己先去拦下一辆的士,他本不是为接机而来。
一个月前,浅野给仍远在中国教课的竹内奈里寄去了一封极为简短的信,信上除了署名和地址,只有八个字:画架已到,请速回国。竹内奈里接到信之后,当即给供职快二十年的学校递交了辞呈,但却因办理一件私事耽搁了二十来天,才赶回日本。
她下了飞机便不停歇的要去找信上的地址,当她一走出大厅,胸口就涌起两股截然不同的乡愁,她只好停住脚步,靠在行李箱上陷入某种沉思。
蓦地从背后伸进来一双手,把她整个人环抱住,她惊愕的回头,一副薄唇又紧跟着嘬了上来,竹内被吻得恼火至极,特别是那胡须渣,因为修剪得过于勤快,贴上来犹如针刺一般,而且从技术层面而言,毫无可取之处,但是那人可不讲理,一点儿不给奈里有挣脱的空间,他感到尽兴了,最终才松开来。
“你……怎么回事,我们认识吗?”
“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太太?小姐,哦,不是,对不起,对不起啊”
“这真是太荒谬了,你也太无礼了”
“我以为你是我爱人呢”
“显然不是,你爱的人不在我这”
“那么,再见吧,我再去别处找找看”
浅野真吾显然不擅长于接吻,他本来一只脚已经踏进出租车里,可是莫名强烈的冲动驱策着他,叫他非这么做不可,否则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立即死掉,他内心寻求的是另一种亲密关系,另一种比吻她更深入更彻底的行为。
经历过此番插曲之后,奈里的忧愁顷刻消散了,她搭乘上另一辆的士,与浅野一前一后的穿梭于名古屋那繁华落尽而星辰渐起的城市之中,夜幕降临的太快,白昼仍须回味。
竹内敲开了那扇为她虚掩着的房门,原来之前的拥抱与亲吻是真的只为她一人而来,那之后,在他们激情缠绵的无数个夜晚,彼此却再没有吻过对方,他们的那种不言自明的默契还在,哪怕这中间隔了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