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的墓地在梅山不远处的另一座山丘下,听说曾经柳家的祖屋也在此处不远,不过早已经荒废了,如今就连一点断壁残垣也没有留下。
一同跟随的家仆将准备好的香烛纸钱拿了出来。柳汝琦先带着自己的儿女祭拜了自己的父母,随后同几个弟子到了自己妻子墓前。墓碑已有斑斑青苔色,上刻“爱妻柳阮氏林雨之墓,戊寅年立”。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柳汝琦今天心情格外惆怅,站在自己妻子坟前,对着自己的儿女和徒弟们说了很多话。
“我柳家不是武林世家,自高祖起便在朝中任职,我太祖父在元魏做得礼部侍郎,祖父在北周任太学博士,家父亦在前朝任户部员外郎。家父唯我一独子而已,我却不孝,早年狂傲,只想一心闯荡武林江湖,于是柳家之门第算是在我这一代断绝。家父在我十六岁时便给我指了一门亲事,对方自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本打算在我及冠之年便完婚,我在十八之前却已离了家。当时是想拜得名师,学得一身武艺,好在这江湖之中留得一方威名。说来惭愧,那段时间我过得确实很快乐。走了很多地方,见识了很多人,在四处学了些杂七杂八的功夫,惹了不少事端,也结识了不少朋友。”
说道此处,柳汝琦顿了顿,似乎是在整理情绪。
“我再次回到梅山已经是七年之后了,竟是为父亲奔丧——父亲在朝中得罪了人,无奈回乡,一年之后便抑郁而死。本以为就此,我那订了亲未过门的妻子想来也应该已经退婚了。但雨儿竟然等了我五年。为了等一个素未谋面不知去向的未婚夫五年,需得忍受多少非议。我当时只是觉得有这样一位女子等了我五年,我应该去见她一面。于是我北上去了关中,她的家人自是不肯饶恕我,命家丁将我挡在了门外。当时我还算年轻气盛,自觉得学艺有成,提着剑便闯了进去,那些家丁哪是我的对手,我很轻易地便见到了那位小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雨儿,说实话她长得不过中人之姿,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后来想起来这种气质我在梅花上见过。我本来觉得她这样的人实际上不适合做我这么一个江湖中人的妻子,但见到她的第一面时,我却说不出话来,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
柳汝琦说着,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像是沉浸在了美好的回忆中。
“她见到我却对我喝道,说我应该更懂些礼节,准备好礼物再上门拜访,说哪有我这样提着剑来见未婚妻的。我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冲上前去一把将她抱住,看着她因为吃惊和害羞涨红的脸,我在她耳边告诉她,我是来抢亲的。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
“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儿子,再接下来又有了一个女儿。”柳汝琦看着自己的儿女,目光慈祥,面容上却苍老了几分。“本来以为我们能就此相伴到老,可惜雨儿没到五十就去世了。啊,今天我的话有点多了,你们就当是一个老头子的胡言乱语吧。棋老说得对啊,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开始喜欢回忆了。”
王铭看了看身边的吴青和柳忆雨,两人都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似乎也是一次听到师傅和师娘之间的往事。
柳忆雨似泪水盈眶,眉头一皱默然道:“我娘在我七岁时候过世,爹爹为了纪念我娘便将我的名字改成了忆雨。没想到爹爹和娘以前还有这样的故事,他以前从来没讲过这些。”
赵景明作为最早入门的弟子,也不知道以前有没有听过这些事情,反正仍旧是面无表情,当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他的表情倒是显得十分合适。
柳定贤大约以前是不知道这些事的,他背过头去没有看众人,王铭一直觉得这位二师兄对他态度挺差的,所以他对柳定贤也没抱有什么好感。看着他的背影,王铭忽然觉得这位二师兄与自己竟然是有相似的地方,哪怕只是背影,也能读出他的悲伤。
柳汝琦看了看自己的儿子,毫无疑问这个儿子曾经让他感到无比的骄傲,虽然五年前那些事情已经了结了,但过去之事留下的伤痛恐怕也非一时能抚平。柳汝琦曾经和自己的儿子谈过很多次,他终究发现这份心魔哪怕他这个至亲之人也难以排解,只期望于哪一天柳定贤自己能走出这份阴影。所以他不再说什么,今天依然如此。
几个弟子再加上柳二小姐按照排辈依次上前祭拜。到王铭上香拜毕后,柳汝琦叹了一声,对众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要对王铭说。”
赵景明点点头,也没多过问什么,还转过头示意吴青和柳忆雨不要多嘴,对自己的师尊一礼带着几个师弟妹朝回走。
王铭很是意外,也很好奇想听听自己这位入门后就没见过几面的师父要对自己说些什么话。
柳汝琦再看了一眼妻子的坟冢,然后对王铭轻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还未等王铭回答,柳汝琦抓起王铭的手臂:“注意,别掉了。”
正当王铭还在纳闷这句话的意思之时,柳汝琦一蹬地,整个人带着王铭一下就飞了出去,王铭只觉得眼前景物飞速变化,吓得赶紧闭上眼睛,只听得耳边呼呼的风声。
说起轻功,王铭幼年时曾亲眼见过玄重子所使的韬虚之术,当时晋澜赞叹其为“绝非武学,已臻仙术”,当时不觉得有什么不凡之处。如今王铭亲身体验此间玄妙,方觉得这一手真是十分厉害,心里暗自道自己以后也一定要学会这样的功夫。柳汝琦所使的御风神行确实算是颇为高明的轻功,传闻炼至深处能日行千里,但实际上这门轻功每跨一步仍是要踏地借力,比起玄重子当年所使的凭空借力之技着实还要差上许多。
顷刻,王铭觉得柳汝琦停下来,才敢睁开眼,发现两人身处于一片梅林之中,想来已是在梅山之上了。虽说柳家家墓离梅山并不算远,但也有几里地的样子,柳汝琦片刻便跨越,竟没有落一滴汗。从此中便已能窥见一代宗师的风采,只是王铭如今的见识还看不到这些,只是觉得自己师父很厉害,却不知道这江湖能做到此般者已然寥寥。
“这里是?”王铭并没有到过柳庄后院,故此发问。
“这里就是庄子的后院。”柳汝琦回答道。一般弟子没经过允许,连内院都不能踏入,何况是后院。
“还记得你入门前我问你的那个问题吗?”柳汝琦盯着王铭的眼睛问道。
当日柳汝琦问过王铭很多问题,但王铭知道柳汝琦此时想问他的是哪个问题,他觉得自己当时的答案并不好,而且柳汝琦也不喜欢那个答案,所以此时显得有些心虚,心里嘀咕着师父此时重提这个问题做什么。“师父当日问弟子‘为何要学武’。”
柳汝琦却没有如王铭所想的那样提起他当时回答的“杀父之仇”的事,反而有些自言自语的样子说道:“这个江湖上习武的人有很多,每个都有自己的理由。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想习武吗?”
王铭当然不知道,所以只得摇头。当然柳汝琦本也不是发问的语气。
“要知道我也算是读书人出身,柳家本来也就是这样一个家族,想起来我反而受家父和年少时阅读学习的经义影响很深。我年幼时,乱世将歇,但很多有识之人都看到实际上天下并不太平,否则杨家的天下哪会灭得这么快。我当时便觉得‘文可治天下,却不能救天下’,一心想要学武参军。更年长后,发现一人的武力并不能改变什么。既然救不了天下,那我就去救世人吧。”
这是柳汝琦另一段过去,王铭不敢发问只得默默听着。
“我在蜀中拜访了很多当时有名的高手,他们都没有收我为徒的意思,不过几年下来我还是学到了不少东西。青城派乃昔日张天师所传下的道统之一,号称‘第五洞天’,是古来便闻名天下的名门大派。当年我自然也是不免要想去拜访一二。不过当年收徒的道士说我的性子并不适合道门修行,亦是叫我下山去,那时同在的一个小道士在一旁嘲笑了我几句,我当然就出手教训了他,他当时入门也不久,青城功夫学得不好,所以被我用杂家的功夫就打败了。后来这个小道士竟然做了青城派掌门,很久之后他跟我说他下定决心学好武艺的原因就是‘为了不再被我这样的人打败,辱没了青城的名声’。可惜,他现在仍然不是我的对手。”
一直听说自家师尊和如今青城掌门的关系不好,竟然只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让你明白,武学上的成就与你习武的原因并无关系,但每个人总要有一个理由才会有动力走下去,走得比其他人更远,哪怕只是出于‘打败一个曾经教训过他的人’。哪怕只是出于仇恨。”
王铭点点头表示赞同。
“所以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观察你的决心,你并没有让我失望。今天时候不早了,你明天早上一个人再来一次后院吧。”
【江湖轶闻】
柳汝琦为父亲奔丧时,回到梅山后,正值秋季,漫山树上无梅,都只是挂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柳汝琦想到人们关注梅树从来都是它开花之季,此时的梅却又有另一份风姿。从中竟然悟得几分剑意。柳汝琦与阮林雨完婚后,回到梅山,于梅林间参悟两年,终得一套剑法,这便是后来的梅花四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