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找到那个地方,他们俩倒在两个坟堆之间睡着了,吴远冬像孩子一样贴在小维的胸前。我连忙转过身去,拉拉苏老师的衣角,她考虑了一下,还是和我一起走了。
“明天你不会批评小维吧?”走出了那片坟地,我试探着问苏老师。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容易生病的!不懂得保护自己!”
看着苏老师一本正经的样子,我有点想笑。我只在想:小维他们那里难道没有蚊子吗?
十六、余震
第二天小维回来的时候,她看上去很疲倦,但精神很好,我仍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下午有空的时候,苏老师把小维叫去谈话了。我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
先是一段猫捉耗子的问话,小维终于承认自己去哪里干什么了。
一阵沉默。这是个难对话的话题啊。
“把自己交给这样一个山河失色、支离破碎的时候,你觉得好吗?”苏老师打起精神,重整旗鼓。
“……”
在这样的道理面前,我们一向不能说什么。
“想过将来吗?”
“……”
一向伶牙俐齿的小维一再地沉默,我在旁边捂嘴偷笑。
苏老师似乎没辙了,作罢了,说:“那个地方,怎么休息?你先去睡一下吧。”
小维如同受到了大赦,我都听到了她心里放松的一口大气,她连忙说:“我不累,我去帮……”
部队在整体搬迁青石罗,要把青石罗削掉一半,好修一条通往后面村子的公路,让救援物资深入。我和小维,还有许多的志愿者都去那里了。其实,有部队在,我们都帮不上什么忙,就是关心关心而已。冯初一也在,他当然是带着罗妈妈来寻找罗素颜的,我们都希望能找到她的遗体。
青石罗之所以叫青石罗,是因为村子上面的山上出产很多大青石,但是这次地震,这些大青石却让青石罗的人们遭了大殃,那些滚滚石流冲下山来,将整个村子淹没。
确认没有大碍之后,挖土机开挖了。我们个个沉默着,害怕看到挖土机即将揭开的真相。就在这时候,我感觉地抖动了,我愣住了,眼前的树倒到地上又弹起来了!地震了!我的脑袋里跳过三个字,可是我吓呆了,腿发软,像被地牢牢地吸住了一样,动弹不得!眼看着山上的巨石滚滚而下!冯初一一把抓住我,拽着我拼命地往旁边跑。
地老天荒。
那一刻,我除了感到害怕和恐慌外,我想到了地老天荒,我想永远拽着冯初一的手,永远拽着不松开,一辈子!
可是,很快,冯初一抓着我的手松开了,一个巨大的石块击中了他——山上的石块滚滚而下,如蛮荒时代的洪水猛兽一样,冯初一喊都没喊一声就倒下了!我惊慌失措、惊声尖叫,抱住他的身体,俯下身来,痛哭失声:“初一,初一,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初一双眼无力地阖着,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长长的阴影,暗红色的血液从后脑勺流出来了。无法形容我的恐慌,我用我所能喊出的最大的声音呼唤他:“初一初一!你别这样!你别吓我。”我哭喊得声嘶力竭,“医生!医生!为什么还没有医生过来?!”
军医匆匆赶过来,试了试呼吸,又用手测了测颈动脉:“担架!小心点抬回去,不要动颈椎!”我知道这意味着还有救,连忙擦着擦不干净的眼泪,帮着把冯初一抬到刚扎的担架上。
冯初一住进了临时的帐篷医院,还是昏迷不醒。我守在冯初一旁边,握着他的手,感到他的手在一点一点地变得冰凉,我好着急好着急,不停地在他的手上摩挲,希望它们像以往一样温暖。
医生们在讨论他的救治方案,最好的办法是运出去,去都江堰或成都的大医院做开颅手术,可是山路崎岖,还不知他的颈椎伤了没有,如果在路上再出点什么差错,很有可能在路上就……
罗妈妈骂我,骂我是扫把星、丧门星,非追着冯初一要了冯初一的命不可。我也觉得她骂得对,我的眼泪没有停止过,在心里暗暗下决心,如果冯初一就这样走了,我一定跟着去。我像个小妻子一样服侍在他周围,和他说话,吻他的眼睛,给他量体温、擦洗身体。
傍晚的时候,苏老师约我去洗澡,我机械地跟着她到了公共厕所,到了洗澡时间,厕所已经冲过了,很干净,我们把盆子和干净衣服放好,她帮我提来兑好了的温水。开始脱衣服了,这是我第一次和苏老师一起洗澡,以前她好像没有和我们任何一个人一起洗过澡。她把T恤脱下来,露出了干瘦的身体,黑黑的皮肤下面似乎连肋骨都数得清,她转过身来,我吃惊地发现她只有一个乳房,另一个是用一个半圆形的硅胶一样的东西撑起来的,我看着她把它拿下来,那里只剩一个巨大的疤,一个乳房的女人体!看上去真是触目惊心,我把头低下去,眼泪又流下来了。我走过去,抱着她,哭了起来。苏老师也哭了,在这个暂时被当作澡堂的公共厕所,我们两个女人抱头痛哭。
我第一次听苏老师讲起她的故事。
那不过是一个世俗的故事,对于一个男人来说,一个本应长着美丽的乳房的地方,却长着一张巨大的疤痕,他能接受得了吗?他出轨了,找了一个街头开店子卖衣服的女人。为了女儿,她挺了下来,可是女儿却从大学的教学楼十楼飞身而下……她不知道自己还要为什么而活下去,地震却爆发了,她想为这个世界奉献最后的一点光和热……
“你知道我叫苏墨云吧?”
我点点头。
“其实墨云就是乌云嘛。”
我吃惊地看着她,但是,她说得是对的,虽然我读的书不多,但是我还是能理解墨云就是乌云的,只不过以前没有去这样想。
“今天一天没有看见小维,你注意到了吗?”
我摇摇头。我心里现在只有冯初一,其他人,我都没有注意到。
“你知道她要死了吗?”
我瞪大了眼睛:“啊——”我吃惊地问,“怎么可能?她还那样小,那样有活力的一个人?”
苏老师肯定地点点头:“她是为了保护吴医生。那天飞石砸中了三个人,一个是冯初一,一个是小维,还有一个是一名战士,他——已经……你也没有看到吴医生吧?”她等着我点头,才接着往下说,“他受的打击也很大,但是他很坚强,该干什么的时候还是干什么,而且都做得很好。”
我的脑海里浮现了吴远冬在那片新坟堆里哭泣的情景。他一定在那里哭得更伤心了吧?我木木地想。
“快有人来了吧?我们还是洗快一点,快点把衣服穿好出去吧。”苏老师催我了。
我看着她微笑着把身体擦干,把那块硅胶洗净,贴在身上,再穿好文胸,整理好,然后穿上干净的外衣……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感觉自己又一次地长大了。
十七、最后的故事
我坐在冯初一的病床前,看着黑暗一点一点侵蚀着帐篷,维持生命的点滴一滴一滴断断续续滴下来,流进冯初一的身体,不知道它们还能为我挽留初一多长时间?
这里的蚊子比武汉的少多了,但是,当黑夜降临的时候,还是有几只在我的眼前飞舞,我点了一支蚊香,香烟袅袅娜娜缠缠绵绵升腾起来,弥漫在我和初一周围,把我们包围起来。我俯在初一的腿上,抚摸着他坚硬的膝盖。
另外一间帐篷里一阵骚动,我站起来了!小维!小维!意味着小维……我想去看看,却一分钟也不敢离开冯初一,我舍不得小维,但是我更怕初一……我怕……我怕……我害怕……我都不敢说出口……我俯身下去,抱住他的双腿,脸在他的双腿上蹭起来。初一啊初一啊,你不要离开我……
医生过来了,他们能做的仍然是观察、观察,除了观察,还能做什么?医疗设施不达标!卫生条件不达标!难道要冯初一等死吗?我诅咒他们诅咒他们,为什么你们是医生却救不了冯初一?我哭闹我发疯。
苏老师抱住我的头,把我的头抵在她的胸口,我的眼泪滚滚而下,老天爷啊,我只有初一了,为什么你却还要把他夺走?
“还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闲着?”陈老师掀开帐篷医院的门帘急急地问,“快点都出来,第二批救援物资到了,空投的,能见度太低,都丢到河滩上去了,需要人去搬运和发放!闲着的都出来吧!”
我呆坐着没动,伸出手来捏着冯初一瘦削硬峭的大手,我在上面抚摸着、摩挲着,把手指伸到他的指缝中,十指相扣地捏紧。无论如何,我一刻都不再离开他。
“空投?”苏老师却松开了抱着我的手,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哪里来的飞机?”
“成都的!有救援物资,还有简单的医药品。”陈老师简单地回答,领着几个志愿者出去了。
“七七,七七!初一有救了!”苏老师猛烈地摇着我的肩膀,兴奋地说,相处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激动。
我不解,皱着眉头看着她。
“直升飞机啊!直升飞机啊!”她拍着我的肩膀说,“快,快,快起来,快去找吴医生!”
我犹犹疑疑地站起来。
“我去帮你联系这些直升飞机,看能不能让他们找一个开阔一点的地方降落一架,只要一架就够了!他们能带着初一去成都做手术啊!这里不能做手术,成都可以的啊!”
我心里“啊”地叫了一声,喜极而泣,这一句话带给我多少希望!我双手捏着苏老师的双臂,高兴得直跺脚,又扑在苏老师怀里又哭又笑。
“好了,好了,快!快!快!这种手术在大医院算不了什么的,别再耽误久了!”
我连忙抹了抹眼泪,掖好初一身上搭着的薄薄的床单,跌跌撞撞地要出门。苏老师在后面喊:“你知道要去干吗啊?找吴远冬啊,让他赶快回来,准备搬运初一!”
“知道,知道。”我一边朝外面跑去,一边笑着回过头来回答苏老师。
夜色更深了,五月的虫鸣再次在我耳边奏响,我一个人踏上了那条通往坟地的小路,淡淡的月光照着,轻轻的夜风吹着,我在这条小路上飞奔。我再也不害怕了,我要去医治吴远冬的伤,让他来救我的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