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顾莲雾有史以来遇到的最令她舒服的发型师,不必担心皮肤被刮伤,头发被扯到,毛会飞进布鞋底。她那样坦然地坐在那里,眯着双眼,享受着这一切。身后的音响用恰到好处的音量在播放一张老唱片,正好放到顾莲雾很喜欢的《在水一方》,不过竟然是男声版的。
“好神奇啊,第一次听到男生翻唱这首歌,这位歌手叫什么名字?”
“啊,这是……是我自己翻唱刻录的,晚上一个人无聊就拿出来打发时间,见笑了……”
顾莲雾赞他:“不会啊,你的声音挺有磁性的。”沉默了一阵子,她忽然问他,“喂,你活到现在,有做过某些特别疯狂的事情吗?我指的是,当你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
小哥有个俗气又好记的英文名,就是Andy。Andy帮她梳刘海的手震了一下,然后笑笑:“有啊,她出事的时候,给她扛过罪名,身陷囹圄,两年后出来的时候她已经嫁为人妇。你说我傻不傻?”
是陈述句的淡淡口吻。原来每个人都有那么多遍体鳞伤。她找到了一个长得不错且没有架子,笑起来有点与实际年龄不符的沧桑的同盟。
“我一直以为自己赢了,直到有一天看到镜子,才知道自己输了。在我最美好的时候,我最喜欢的人却没在我身边。要爱就不要等,只有时间才真正懂得爱情本身有多重要。不要等到孤单时才想起恋爱,不要等到有人爱你时才学会追求,不要等到分离时才肯说我爱你。呵呵,我这个窝囊废就从来没有跟她表明过心意。”
这是后来Andy用修长手指拉下闸门,跟顾莲雾一起去江边烧烤摊吃夜宵时,啤酒下肚后所说出口的话。随后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流露了太多私人情绪,笑得有些局促地反问:“那么你呢?”
“我啊,回想起往事老娘就一阵恶心。”
下一秒,顾莲雾撞见一幅令她无比讶异的画面,使她的表情瞬间茫然放空,像一台丧失信号全屏雪花的电视机。
隔壁的大排档老板居然在杀猫!那只猫被他塞进布袋,再狰狞地往地上重重砸去,布袋里发出痛苦的闷号。
不知道是不是刚剪掉长发的缘故,她觉得自己从耳郭到脖子、到肩到背整个都是凉飕飕的,像被有着冰凉肌理的蜥蜴爬过。
“哪里来的烂货!”暴怒的顾莲雾整个身体,包括脚上的珊瑚绒袜子都在颤抖。而且老板居然边把活生生的猫摔到地上致死,还边用高分贝喇叭播乡村摇滚灵魂组合—凤凰传奇的歌!这种音乐真心适合在仇家的追悼会上播,要么就在他们这些脑残粉的追悼会上放!
顾莲雾立马腾地站起来,意欲去跟对方理论,却被Andy拉住。他压低声音说:“那人手上有刀,危险!”
“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啊?留了长头发胆子也变小了吗?没看到这人在干丧心病狂的事?”她气得说话都没有逻辑了,脑海里全是之前微博里那些心理扭曲人士发的惨不忍睹的虐猫图。
顾莲雾发力一把甩开对方。在她冲过去的那段小距离里,她每跑一步,突然就想到马赛柯不同表情的脸。
马赛柯跟Andy相似度为零,顾莲雾想起他是因为想到他们共同养的那条狗。她给它取了新名字,不是棒棒糖也不是什么涮涮锅,是叫爱妃。
她仿佛把袋子里的动物当成了爱妃,狠狠地夺了过来,将那个人推搡在地。
“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禽兽不如!”她歇斯底里地咆哮。
对方涨红了脸,立马抄起棍子围上来,现场顿时乱作一团。
“我做我的生意,杀我的猫关你屁事?又不是你养的!”对方已经不管她是女流之辈,挥动着手中的棍子眼看就要砸下去。
就在此刻,Andy将自己的背送了过去,顾莲雾被他抱在怀里。
他鼻息浓重,像最浓稠馥郁的咖啡。可是这咖啡的寿命不到三秒,Andy立刻回头反击了。他推倒摊档后拉着顾莲雾的手逃往黑巷子深处,一边跑一边将能扔的竹竿、篓子、废弃的遮阳伞都丢在身后封住来路。后面的嘈杂声像影子般紧咬着脚后跟不放,当他们发现那条胡同是大裤衩形状的死路一条时,为时已晚。Andy蹲下身说:“你快踩上我肩膀爬上这堵围墙跳下去!”
“那你呢?你爬完我就跳!快!”Andy细长的身板不知哪儿来的大力气,将她一举托了上去。顾莲雾以狼狈之姿趴到墙上,回头看了一眼,几只手电筒刺眼的光束已经朝这里明晃晃地照了过来,她顺势跳了下去,头发被夜风撩起,四肢间的空隙鼓满嗖嗖的风。
谁知道,顾莲雾在墙外站了好一阵都等不到Andy出来,她急不可耐地跳起来往里头看,里边黑黢黢的一片,变成全无动静的死寂。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突然从暗处伸出一双大手,一只捂住她的嘴,一只挎在她锁骨的位置将她往后拖。
“……”顾莲雾呜咽着,发不出任何声音。
“嘘!是我!”
她被拖行了好远对方的手才肯松开,回头一看却惊喜地发现是安然无恙的Andy。
“啊!你怎么出来的?”顾莲雾揉揉眼睛。
“二〇一二了,你是想赶着跟我殉情吗?都跟你说不要惹那帮混账了你又不听!差点被搞死了。”对方并没有直接回答问题。
“等等,怎么好像有股臭味?”顾莲雾的鼻子还算敏锐。
“啊!难道是刚刚钻洞踩到狗屎了?”Andy抬起白色球鞋一看,果然……抬起头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女生笑得前俯后仰,可是笑着笑着她又停下来了。
“刚刚……被那一棍打到很痛吧?对不起哦……是我太冲动了。”顾莲雾看着眼前的男生,他肯定很爱干净,手指甲被剪得光秃秃的,衣服上本没有一丝污渍,但因为刚刚奔跑和钻洞的缘故,弄得一身灰。不过刚刚他的样子,真像一头麒麟,雄性荷尔蒙迸发出刚烈、觉醒、张牙舞爪的味道,如影随形的阴柔与苍白不复存在。
青灰色的天缠绕着淡青色的地。后来,脑中一片混沌的顾莲雾在想,如果将我们拉着手逃跑的场景拍成MV,黑帮追情侣的主题,那应该很催泪吧?
“没事,我为她蹲监狱的时候也觉得很痛,可是都不及出来时看到她跟别的男人站在一起半分痛。我以为我会死,但我还活着。”对方欷歔地耸了耸肩,耳钉在淡薄的夜色下折射出令人安心的光,“好吧,被你这么一闹腾,我浑身都要散架了,赶紧回去吧。那烧烤店老板跟我熟,我的大黄蜂他们肯定给我保管起来了,下次再去给烧烤钱就是了。”
面如土色的顾莲雾终于可以舒一口气,撇了一下嘴:“世风日下啊……那群傻帽不带这样报复社会的。他们以后不会寻我们的仇吧?”
边往住处的方向走她边翻出通讯录,给唐宋宁发短信:“我闯祸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第一个想到向他倾诉。
“哦?没钱没色的你造什么孽了?看来浪子们的口味越来越特别了,本年度最大悬疑大片。下次记得带防狼喷雾啊。”
顾莲雾听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想起刚刚Andy将自己护在怀里的景象,小女人的依赖情怀瞬间井喷,同时也立刻感觉到皮肤表面上的一些细小分子正在游动,慢慢扩向耳根。临别时刻,只听得他站在半明半灭的灯火下说:“初次见面就这么惊心动魄,以后看你还怎么忘了我。”
仿佛手背上长出倒刺,手指带着冰碴,她给唐宋宁回复了“你滚”之后便果断关了机。
我愿你,享有安康如河山
徐元宝的闺蜜最近都爱调侃她:“打扮得越来越漂亮,衣服越来越时尚,都快成精了!勾走魂不偿命啊!”从一开始相遇时她们就好像找到了各自生命的缺口,从人群里发现自己志同道合的同类。一起吃饭的时候就揶揄寝室那个谁谁化妆从来就没有正常过,还打肉毒打到颜面神经失调;还有那个谁,衣服每天都换,但是从来不洗。
“好呀,让你那个多金海龟男友考虑一下姐吧,横刀夺爱不是我本意哦。”临近期末,徐元宝不得不在安静的自习室里装装样子,为了不打扰到别人复习,这些话她也只能写在随身带的涂鸦本上。
“怎么办啊,一刻见不到马赛柯,我就寝食难安了。”
“要不要这么单刀直入啊!”闺蜜千千捅了捅她的手臂,嫌写字麻烦干脆凑到她耳根边上,“今晚阔别广场有烟花晚会,在这里反正也看不进书,我们不如早点去占前排,晚去的人一个座位卖他们十块钱,哈哈哈—”
“真有你的啊,你应该去做会计,读我们专业太浪费了。”徐元宝将笔搁在下巴上,一脸天真无邪地说,“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很想独占他、掌控他?我已经停不下来了,一旦没有他,就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你永远也不会了解自己有多喜欢一个人,除非离开他,没有他在身边。”
“你错了,元宝。你永远也不会了解自己有多喜欢一个人,除非你看见他和别人亲密无间地站在一起,人也变得……变得贱到无法复制。”
徐元宝霎时愣住,手中的笔啪的一下掉到地上。周围的同学早已对她们的交头接耳怀有不满,投过来的眼神里成色复杂,她们只好迅速收拾背包走出自习室。
“千千,你刚才那句话震撼到我了,差点被经典到屁滚尿流大小便失禁啊!哎,你有没有发现老师都不太喜欢我了?真心不知道为什么她要一直找我麻烦。我在外贸公司实习本来就薪水低,还要受那些老头的气,她还给我布置那么多论文,以前都特许我免修学分的……真是八字不合的冤家。”
“你那个暗恋对象是不是很帅?很多女生看到他都高分贝尖叫?咽喉科都因为他多了好多病患?我可以想象那个场面有多壮观,所有的女生在他出场时都会拿出化妆盒来补妆!”千千对学业话题不感兴趣,只想看看对方的照片。此刻手舞足蹈的她,口吻完全是从八点档狗血剧里复制出来的,不差毫厘。
“等过阵子时机成熟再给你看。”徐元宝一脸狡黠,自然地拉起对方的手,“走吧,陪我去教堂做礼拜。”
“叫上马赛柯不?不叫我不去。”
“有他了还需要你吗?”徐元宝脸上泛着恋爱中女生特有的光彩,居高临下的样子犹如一个四处扩张、兴奋过度的王侯,在击破某个不起眼部落时的沉默。
“重色轻友。”程千千哇哇地叫了起来,用目光剜她。
“好吧,你别生气了,我呼叫就是。你可别抱太大希望,否则失望越大。”
听着颂歌,徐元宝却莫名静不下心来。偷偷去看旁边男生的侧脸,天花板上吊灯的光凝在他身上,古天乐的招牌肤色一览无余。眼角余光再扫射到程千千身上时,发现她也正在觊觎着马赛柯。
任凭事后程千千如何向她发誓保证马赛柯不是她的菜,徐元宝都觉得惴惴不安。千千的目光太过于尖锐直接,同为女人,她的嗅觉接收到的资讯不可能有差。元宝深谙一个道理: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候再亲密的闺蜜也貌合神离。
她朝后仰了仰脖子,嘴角飞起一抹明媚笑意:“没关系啊,如果你挖墙脚的话我就找人把他废了。你可以跟一个植物人上演一段生死契阔的真爱的,真的!”笑里藏刀反而不怒自威。
程千千意识到眼前的同类向来敢说敢做,像急于证明清白似的,识相地将手机里刚刚存下的马赛柯的QQ号码删掉。
“你们这些女孩子啊,仿佛感觉再不把自己嫁掉就会变成仓库里堆积的过季商品一样……哦不,那样还有贱卖的价值。更可怕的还有将自己当成过期年历的,根本连存在的意义都没有了。看我,多逍遥,一点都不发愁,父母也不逼婚。”程千千删完嘴痒,还要反咬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