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归往这边儿走的时候,继鸾已经留心到了,她已忙着把话说完了,却没想到祁凤会问出这句来,当下在他臂上轻轻一拍。
祁凤立刻明白,果真噤声,这会儿楚归见两人不再说话,他自也知道继鸾多半是发现了他的身影,他也不躲躲藏藏,反而一径走了出去,笑哈哈道:“你们两个躲在这儿说什么呢?”
经过方才之事继鸾有些不大肯面对楚归了,然而仍旧忍不住瞥了一眼,谁知一看之下,心中越发哑然。
祁凤本是背对着的,闻声就转过身来,等看清楚了楚归的脸,祁凤愣怔片刻,旋即哈哈大笑起来,一笑便不可收拾,笑一会儿又看楚归一眼,重新捂住肚子笑得弯了腰,几乎要滚在地上般。
继鸾连连咳嗽数声都没有拦下祁凤,无奈之下便抬起轻轻地在他腿上一踢,祁凤反应过来,勉强忍住笑:“三爷……。”眼角都沁出泪来。
楚归正在莫名,见状便淡定道:“哦……。”
祁凤看他,“噗”地一声,又忍住,道:“呃……我先走啦,你们说。”他不敢再看楚归,生怕笑个不休,便急急地走了。
楚归望着祁凤离开的身影,假惺惺道:“这孩子……真是活泼可爱。”
继鸾望着楚归,心中隐隐地有几分忧郁,看样子楚三爷自己还不知道……如今他的造型究竟是如何的。
继鸾那一拳,说实在不算太狠,因为知道对方并非是致命危险的人,只是下意识地防御而已,但继鸾自小习武,自然也不是那种只好看不中用的花拳绣腿,这一拳过去,把楚归从床上打到地上,呆呆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也就是楚三爷如今的心境不同以往,若是以往,早就暴跳如雷了。
可是他大概是心情太好了些,竟把肉体的痛苦淡化的近似于无,更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左边的眼睛,整个儿乌黑起来,他人生得白皙如玉,这一团的乌黑便更加打眼,就好像用墨汁调和了抹匀了似的……像是半面熊猫。
可惜继鸾又实在不好说。
楚归仍旧是那副自在的模样:“在跟祁凤说什么?”
继鸾心情复杂,不敢看他:“随便说些事儿……李小姐两位走了吗?”
“嗯,刚走……。”楚归随口应道,“我大嫂就是多事儿。”
继鸾扫一眼他,咳嗽了声:“三爷……。”他就以这幅模样跟那两个女人说话的吗?想了想,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继鸾还是只问道,“三爷……没事儿吗?”抬手略微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
楚归笑得自在而得意:“你还记着啊,没事儿,三爷不是吃不起的人,小意思。”
继鸾认定他大概是没照过镜子不知道残忍真相的,心里叹了声,道:“说起来,我有件事要跟三爷说。”
楚归道:“嗯,什么,你说。”他往前一步,低头望着继鸾,只是靠近了一步,心忽然又噗噗乱跳起来。
把楚归吓了一跳,悄悄地抬手在胸口一按,心道:“嚯……这是怎么啦,有这么厉害么,还是说我是病了?”
继鸾却不知道楚归此刻的心情,继鸾想了想,便道:“三爷,你可还记得当初在这里三爷跟我说过的话吗?”
楚归抬眸看她:“嗯?什么?”
继鸾把心一横:“就是那晚上……下雨的那晚上我来求三爷的时候……我对三爷说……我说、卖艺不卖身的时候……。”
楚归心头一紧,原本放松的脸色也变了,显然也是想了起来:“……如何?”
继鸾道:“三爷当时对我说了什么,三爷可还记得吗?”
楚归的眼睛打量着继鸾,莫测高深地:“怎么了?”
继鸾见他始终不回答,便道:“三爷不记得了的话也没关系,我是记得的,当时我说了这句话后,三爷嘲笑我……说我是极有自信的,我才知道原来在三爷的眼里我像是个男人一般,三爷还说……如果三爷愿意,锦城的女人从楚府门口一直能排队排到浅海弯……。”
“行了,”楚归淡淡地开口,“你想说什么?”
继鸾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我是想说,当时听了三爷这话,虽然有些不自在,不过还是极放心的,先前我走江湖的时候,也都把自己当成是个男人行事,这样儿容易些,也少些麻烦,而当初虽然是被迫答应跟着三爷左右,不过自从那晚上应了誓,便只是一心一意地为了三爷鞍前马后,从来没有什么私心,与此同时,我也希望三爷也是这么看待继鸾的。”
楚归的心头发冷,忍不住又一沉:“陈继鸾……。”
继鸾把这些话说的差不多了,也没什么退路了,总归要跟他说清楚,总比不明不白地纠缠着好,何况他也不是能跟她纠缠着的那种人。
继鸾便道:“三爷跟我本就不是一类人,三爷的心智,身份……皆跟陈继鸾是天壤之别,我待三爷如何,只是分内之事,三爷不必放在心上……就如三爷所说,三爷若想要女人,那……。”
“住口。”楚归开口,声音极冷。
继鸾打住,楚归望着她,不知为何心里那股寒意竟无法遏制,就仿佛数九寒天冰天雪地,几乎把他冻僵了,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两人面面相对,沉默了片刻,继鸾勉强又道:“是我自不量力,有冒犯三爷的地方,还请三爷多多见谅……还有一件事,继鸾说完就不再说了,前日三爷让我带着祁凤住在这宅子里,当时事情紧急也顾不上跟三爷多说,现在事态已经稳定下来,外头也不会有什么凶险,因此我想……。”
“你休想!”什么也想不到,也不知要说什么,但是这三个字却是身不由己地跳出来,斩钉截铁。
继鸾愕然,犹豫了会儿,却又道:“我知道三爷原先是为了我们着想,但是委实不便,祁凤还养着小黑,三爷是最怕那个的……还请三爷……。”
楚归咬牙,声音阴沉却不由分说:“够了,我不准,就是不准!”
继鸾双眉一蹙,似乎觉得楚归太过……独断不讲理,可是三爷本就不是个能讲理的人,继鸾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继鸾这一颦一叹,楚归都看在眼里,他心里发凉,是再也明白不过的:她不喜欢他,先划清了界限,然后急切地想离开他,这种认知让他心急如焚,隐隐地还有些愤怒。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样下去不行,楚归迅速地镇定下来:“你说的我都听明白了,只不过现在局势不稳……你不明白,这不过是暂时的安定下来,你得留在这里,哪也不许去,知道吗?”劝说似的语气,却绝不许人质疑或者反对。
继鸾望着他的眼睛,只好暂退一步:“三爷若是明白我说的,那我便听三爷的,没别的事的话我先回去啦。”
“去哪?”
“祁凤吧小黑留在柳老板那……。”
“我派人去拿来,你不许去!”
继鸾又皱了眉,楚归顿了顿:“我是说你身子才恢复几分,不要乱走动了,回去歇着吧!”
继鸾叹了口气,迈步要走又道:“对了三爷……您的眼睛……还是给医生看看好……涂个药膏什么的。”
楚归听了这个,精神又是一振,似笑非笑看着继鸾道:“你这是关心三爷呢啊。”
继鸾闭了口,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楚归哼了声,回到厅内,想了想,晃到屋里拿了镜子打量了一番……
于是刹那间,宅子里又响起一声惨绝人寰的惊叫……
继鸾正找到祁凤,听了这声儿,也知道是发生了什么,忍不住便露出笑意。
祁凤却也笑道:“姐,三爷那眼睛是怎么回事儿?”
继鸾不大好意思说是自己所为,就道:“他……他不小心撞伤了。”是啊,不小心撞到她的拳头上。
忽然想到那个突如其来袭击似的吻,一阵恍惚。
祁凤哈哈大笑:“他多大了,还能撞到眼?”忽然瞥见继鸾的神情,顿时道:“不是吧……姐,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对了,你方才说要搬出去,说妥了吗?”
继鸾听到这个,一时又有些心乱,便道:“三爷说最近会不太平,那就暂时不要搬了,柳老板那……我抽空去说一声,让他别担心。”
祁凤挠头:“总觉得有些古怪,姐,真的没事儿啊?”
继鸾道:“瞧你,刨根问底儿的做什么?你在学校里安分吗,别给我惹事就行。”
祁凤一听这个,神情就有些异样,却道:“我最近不知道多安分呢,你就放心吧。”
继鸾心思在别处,因此也没留意这个。
继鸾安置了祁凤,便觉有些空闲,信步从后面出来,正沿着走廊走,忽然间望见前方花厅外有一道熟悉的人影。
继鸾定睛看了会儿,果真无误,顿时叫道:“魏先生!”
那人闻声回头,一张光风霁月的脸,一看是继鸾,脸上也露出几分惊喜表情,一笑迈步往这儿走来。
继鸾惊喜交加,也往前几步,两人走到一块儿,魏云外上下一打量继鸾:“大好了吗?”
继鸾一怔,想到自己离开龙堂的时候是被楚归抱走的,便觉有些窘然,手指在脸颊上一挠,低头道:“没什么大碍,多谢先生记挂。”
魏云外看她有几分不好意思,便了然一笑,看看周遭,道:“我有点儿事来找三爷,眼见就要走了,遇上了你也是缘分……你是住在这儿了吗?”
继鸾先前正为这个心烦,闻言便道:“先前并不是……是三爷觉得在这儿方便,才定下来的。”
魏云外道:“哦……。”
继鸾道:“对了,我还没有相谢先生。”
魏云外微笑:“谢我什么?”
继鸾道:“若是没有先生在龙柱上的一臂之力,恐怕继鸾现在已经……。”
“哈哈……。”魏云外笑而不言,只是微微摇头。
两人说了这几句话,却见有个人直直走过来,竟是李管家,道:“魏先生,三爷现下有点儿事,让先生暂且等候,还请先生不要见怪,不如进偏院稍坐片刻,吃一杯茶?”说着,便一抬手,往旁边的院落处略微示意。
魏云外点头:“不劳介怀,我等三爷。”
李管家便又道:“陈姑娘,替三爷照料先生……一同去坐坐吧。”
继鸾正想同魏云外多说会儿,见状道:“这是自然。”
李管家便离开了去,片刻有两个丫头捧了茶水跟点心果子出来,进了偏院,显然是想请两人在彼处稍候。
继鸾一抬手:“先生请?”
魏云外笑笑,两人迈步入了偏厅,见是座三面有楼的院落,建的古色古香,院子中一株花树,像是樱树,一树地花朵烂漫。
魏先生啧啧赞叹:“这地方倒是颇佳。”见那樱花树下石凳石桌,点心果子跟茶水都在上头,又笑,“楚三真是周到。”
继鸾虽然美其名曰住在这儿,此处却没来过,见状也有些喜欢,两人对面坐了,继鸾起手倒了茶,魏云外道:“多谢。”继鸾一笑:“先生别客气,这是应该的。”
魏云外笑看着她,问道:“继鸾,你多大了?”
继鸾一怔:“二十了。”
魏云外道:“哦……那么我年长你十三岁。”
继鸾看了看他,道:“啊,不像!”
魏云外气质淡然出众,让人也忽略了他的年纪,细看才觉得那股气质是经过岁月沉淀的,然而单看面庞,却显得极为年轻。
魏云外道:“果真是后生可畏,听余堂东说起来的时候,我还不信呢……。”
继鸾笑了笑,魏云外道:“你的招式是太极一脉的,你又姓陈,人人都说当初太极是自陈家沟而起……但太极是传男不传女,你的修为却比陈家正宗传人都要强上许多,我很是好奇你的出身。”
继鸾道:“其实我也不算清楚,武功是家父传授,家父也没有对我多说什么,只让我有一技之长,安身立命则可。”
“好啊,”魏云外点头,“有些人习武是为了扬名,沉迷太甚,便易起争斗之心,你的脾气我倒是极喜欢的……何况,英雄不问出处……。”
继鸾松了口气:“多谢先生!”
魏云外喝了口茶,又道:“那么,你可知道我的出身吧?”
继鸾也不隐瞒:“本来不知道,同先生切磋了一番后……我心里有些猜测,先生的招数有些古怪,却浑然天成,我瞧着像是‘自然门’的路数。”
魏云外笑:“真是个聪明的孩子。”
继鸾从没被人用这么宠溺的口吻说过,不由有些脸红:“我只是胡思乱想。”
当今乱世,出了几位名震天下的武林高手前辈,譬如形意拳的郭云深,太极北斗陈发科,自然门的杜心武,天下第一手孙禄堂……都是极有名气极有人望名声赫赫的高手,继鸾对于太极,形意,八卦都颇有一番研究,同魏云外斗了许久,不免便猜到了他的出身。
魏云外沉吟了会儿,道:“你先前谢我,在龙柱上相助一事……。”
继鸾见他忽然又提起这个,便看向他,魏云外道:“其实这番我来锦城,并非是被那几位龙头相邀,一来是因为余堂东所言让我对你有些好奇,二来……是有一件正事。被杨茴峰等人所邀……是这件正事之余的意外。”
继鸾见他细细说来,便道:“不知是何正事?”
魏云外道:“你既然猜到了我出身自然门,那便该也听说关于自然门的传说吧?”
继鸾见他直接便说这个,不由地怔了怔:自然门的掌门杜心武,是个耿直性烈的豪侠,对国民政府甚是不待见,传说里还是个积极偏共的人……只不过继鸾不好政治,自然也不甚关心哪些,现在听魏云外说起来,不由地暗暗惊讶:“先生的意思是……。”
魏云外笑道:“看你的样子,多半是听说了……。”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花瓣忽悠悠飘落,宛若一阵花雨。
魏云外瞧着繁花乱舞,缓缓道:“杨茴峰等人,不过尔尔,我本不欲理会,只不过因他们是想对付楚三,于是便想做个顺水人情的……然而对手正好儿是你,本来我想试一试你的高低,没想到你竟如此出乎我的意料,我在龙柱上的举止你不必放在心上,一则是我的私心爱才,二则,就算那不是你,我也会承让的,其中原因……你该明白吧?”
继鸾震惊,似懂非懂:“先生的意思……难道说……。”
魏云外说他是想做个顺水人情给楚归,这就是说他是楚归这边儿的?!但他是自然门的人,又偏共,难道说楚归……
这种事情对继鸾而言本来极为遥远,没想到她所敬佩的魏云外居然是个置身其中的人,而且楚归,好像也有些……继鸾一时有些震惊。
魏云外道:“如今之乱世,我四处行走,也见过许许多多不世出的豪杰……只不过楚三,他是个奇特之极的人……你不要惊怕,他跟我不同,我跟师父一样,已经立志投身革命事业了,但楚三……你也知道他的兄长楚去非是什么身份,他不会参与其中,只不过……他暗中会资助我们革命的经费。”
继鸾的心怦怦乱跳,声音都有些发抖:“为……什么?”
“也许,他有他自己的考量……也许他的眼光够远,知道他在做什么吧……。”魏云外缓慢而谨慎地说,说到这里,又道:“继鸾,我之所以对你开诚布公地说这些,是因为我喜欢你这孩子,知道你的心性光明,所以不怕告诉你真相……二来,是因为楚归。”
继鸾越发不解,内心紧张,却按捺着。
魏云外慢慢说道:“楚三……他对你有些不同……。”
一片轻粉花瓣自空中旋落,竟然落在继鸾面前的杯中,茶水颤动,小小地涟漪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