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教授住在一座破败的金帝庙,很远,几乎在铁岩城地界的最外缘,如果用双脚走到那里非一天一夜不可。为此,瘸子带着血滴进了市集,花半个铜板从铁岩卫兵那里买了一只大蜥蜴,供两人骑乘。那是只漂亮的大家伙,背上生着金光闪闪的鳍,如果是平常从商人那里购买,非十个金币不可。瘸子教授这种买法,无异于抢劫,抢的还是一贯强横的铁岩家卫队,这真让血滴大吃一惊,对瘸子的能力又重新估量了一番。
“穷人自有穷人的活法。”瘸子一边往嘴里倒奶酒,一边满不在乎的对血滴说。这奶酒也是从卫兵那抢的,那些人只是敢怒不敢言的在瘸子背后使劲,尝试用眼神来痛斥他。
瘸子用教鞭在大蜥蜴屁股上狠狠抽了一下,那大家伙便一下子跳了起来,从几辆堆得高高的货车上跃过,扎进人丛密集的市集。他们倒没有撞到什么人,但人们四处躲闪,还是把整个市集闹了个鸡飞狗跳。一个体型庞大的兽人被野狗绊倒,摔在卖菜的摊子上,大大小小的包心菜象坐上了跷跷板,满天飞了起来,一个长手长脚长脖子的南蛮艺人利用身高优势捞到了好几个。这场混乱的始作俑者瘸子也没闲着,不停的伸手在路过的女人身上占些小便宜。血滴则拼命抓着大蜥蜴的背鳍,生怕被甩落下去。
一眨眼功夫,大蜥蜴就到了铁岩城最北方的城垛。那城垛本来就不高,现在更是给兽人的投石机砸塌了大半,一块巨大的石球还陷在倒塌的城垛里。大蜥蜴微微减速,弓起了后背,一跃而过,冲进了城外荒凉的旷野。
在两座荒废了的岗哨中间,荒废得更久的金帝庙象一个放弃了任何希望的颓废男子蹲坐在野草丛中。
出乎血滴意料之外,破庙这儿竟然还有其他人:身材瘦长的独眼叔叔坐在庙门带破洞的阴影里,象一只黑色的孤狼般凝望着渐渐坠落的斜阳。那种眼神是带点悲伤的冷漠,正是熟悉的独眼叔叔。血滴手脚都已经麻了,抱着大蜥蜴肥胖的肚子滚下来,摔在草地上。瘸子却用拐杖在蜥蜴头上一支,自如的跳下蜥蜴背,一只独腿象钉子扎进泥地里。
“滚吧。到没有人的地方去找些小虫子吃。”瘸子用拐杖指了指北方。那大蜥蜴起初眨着两只大眼睛迷惑不解的看他,过了好久才明白他的意思,欢叫一声,头也不回的冲到荒野中去了。
“呸!这东西!就象人一样不知感恩!”瘸子骂道,似乎他放走大蜥蜴,就是为了骂它,血滴感到困惑不已。
独眼叔叔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动也不动。瘸子也不理独眼,推开门,一瘸一拐的进了破庙,血滴向独眼点头,也不知他看到了没有,就跟着瘸子走进了庙宇。
血滴见过各式各样可怕的人,不过达到独眼叔叔那种程度的,还找不出第二个。他瘦瘦的,一年比一年更瘦,简直想要钻进地缝里似的,他从不多说一句话,自然也不会用言语威胁人,但当他站在你面前,你总能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威胁,好像你是一个犯了死罪的通缉犯,他是那个已经认出了你,正在犹豫该把你报官还是勒索你的捕快。那种无处躲藏的恐怖,凡是经历过一次的人,必然终生不忘。
血滴很想关上大门,把独眼叔叔的气息隔绝开来,但他终于还是克制住了那种渴望。
这庙宇显然破败得久了,神案上居然垫着一层稻草,而那就是瘸子叔叔的床垫。瘸子整了整稻草,又到神像后面翻出了一个小油布包和一条毯子,丢给了血滴,油布包里发出凉了的面包香。
“吃吧,我可不像你的篝火爸爸那样吝啬。”瘸子对血滴说,嘴角带着一丝近于嘲讽的笑意。
“爸爸一点也不吝啬。”血滴忍不住狠咬了一口面包,食物的香味直冲进他的血管里,让他的头脑产生了幸福的昏厥感。“爸爸有很多孩子要养。如果他不谨慎一点,面包会立刻吃光的。”
“是啊。如果他靠自己的劳力换取食物的话。”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血滴双目闪闪,警觉的看着瘸子。
瘸子看了血滴一会,仿佛想从他的眼睛里挖出他的想法。
“没什么意思。”瘸子最后说道,爬上他的稻草床,不理血滴了。大人就是这样,从不把重要的东西说出口。
于是血滴狼吞虎咽的吃掉了面包,心满意足的用舌头舔嘴唇上的油渣,盖上了薄薄的毯子,准备睡觉。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独眼叔叔的声音,那样嘶哑,仿佛只是寒风据木头发出的吱拉吱拉声。
“瘸子,药带来了吗?”
神案上,瘸子翻了个身。“我劝你早点放弃那个南方女人。她早就该死了。”
“药带来了吗?”独眼叔叔不依不饶的说道,“你知道,我愿意用任何东西换。”
“带来了。不过这次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噢。”
除此之外,瘸子和独眼叔叔什么也没讲。血滴迷迷糊糊的入睡了,在半梦半醒之间,他好像一直能感受到独眼叔叔和瘸子教授之间在相互交流,以一种无声的,需要许多年才能形成的默契在交流,就好像瘸子和爸爸唠家常一样。──他们曾经属于一个家庭。
独眼叔叔的气息就像深沉的夜色,任凭你怎样瞪大眼睛也无法捉到,渐渐的你连它的存在都感到怀疑。后来,它便像水渗入土地一样融在了影子里。当时近黎明,血滴被从地面传来的寒冷唤醒,他甚至怀疑独眼叔叔是否真的来过这里,是否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这时候,如果唠叨婆在就好了。
瘸子把血滴叫醒了,又给了他一大块面包。当他们走出庙门,踏上北方坚硬的冻土,昨天跑掉了的那只大蜥蜴竟然就等在外面,冲着他们微微的摇了摇尾巴,然后骄傲的偏过了头。
“嘿!这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好家伙!它可怜我没有腿呢!”瘸子教授把血滴扔上蜥蜴的后背,自己也跳了上去。
大蜥蜴一跃,又跳进了灰色广袤的旷野,它的步伐轻快,走得也很稳,血滴能感受到它的心情很愉快。渐渐地,血滴的心情也变得开朗起来,甚至几年来都从未有这样的快乐。他不知道是源于面包的魔力,亦或是瘸子教授的魔力。也许这一次考试不会是艰险的旅程。
“嘿,我的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来着?”瘸子突然问道。
“血滴。”很少有人问过血滴的名字,它本来也只是一个代号,一点不重要。
“嗯……好吧,血滴,你听着,今天我要到城堡里去办点事,一会我把你放到学校,你就跟那些猪猡一起,多少学点东西。”
血滴不说话。
“怎么,你不乐意?”瘸子回过头来看血滴。
“那些有钱人家的胖小子会把我撕碎。”血滴直言不讳的说。
“哈,你怕了!你怕了!他们只是一些小猪而已。而你,可是篝火家的孩子。”瘸子大笑起来,不过他笑声里并没有恶意。“也许我该管你叫篝火家的孬种?”
“但他们人多。我又不是半兽人,我不冒险。”
“那我拿你怎么办?你要我走之前吓唬他们一下吗?”
“不,你大概要多少时间回来?如果时间足够,我想先回到兄弟们那里。”
“好吧。你这个聪明的胆小鬼。就依你。”
两人又半晌没有讲话。后来大蜥蜴似乎觉得闷了,唱歌似的叫了起来,大概这家伙是一只雄性蜥蜴,正在为即将到来的蜥蜴相亲大会苦练才艺。可惜它的天赋不怎么样,初时听着还好,时间稍一长,就显得单调而令人烦躁了。
“闭嘴。”瘸子用教鞭在大蜥蜴厚厚的脖子上戳了一下,它哀叹一声,恼怒的扭了扭身子,差点把行动不便的瘸子掀下去,血滴忍不住大笑起来。
“好哇,血滴。你竟敢看长辈的笑话。你是不是打算去地狱里抓三头犬来通过考试?”
“噢,当然不,我的瘸子叔叔。我觉得这大家伙很喜欢你。”
“喜欢?我的老天。现在这种艰难时事,谁还有心去做‘喜欢’这种无聊事,何况喜欢的还是一个瘸子!”
“因为你是一个好人,瘸子叔叔。你不是本想把它放生吗?每年这个时候,家养的蜥蜴都烦躁得不得了,它们本就是活在旷野里。”
“不。”瘸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好人?我可当不起。你够聪明的,血滴。你叫我叔叔,我的确也是篝火家的爱子。不过,你可别想轻易通过考试。”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血滴感到有点失望。
“好吧。作为你的叔叔,我总要送你点礼物。你知道,我们活在一个坏世道里,任何时候,我们都要像个坏蛋,好让别人畏惧我们,可是我也承认,做好事是挺让人愉快的。可是,什么是善?”
“哦……”其实血滴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他的年纪还小,对善恶之分不那么执着。
“我走过很多地方,血滴。有人说,善是一种祷告,五神会感知到世间的一切善举。也有人说,善是一种因果,好人总会得到回报。可是,几十年来,我总是看到坏蛋们飞黄腾达,好人却活得像狗。”
大人们总是讲他们愿意讲的事,就像唠叨婆一样,只要听着就好。血滴望着瘸子教授瘦削的后背,这样想。
“你要记住了,血滴。所谓善,其实只是一种选择,仅此而已。它没有任何回报,如果说有,那么,回报也只在我们心里。”
大蜥蜴越过了一座小丘,他们好像飞了起来,脚下悬空,四周是被白雾烘得湛蓝的晴空。霜是如此美丽,冻结了一切肮脏丑陋的东西,北方的早晨真是美得像一场幻梦。晨雾中,黑色的铁岩城渐渐显现,在血滴看来它好像一座冰封的城堡,在童话故事里,这种城堡里常常锁着美丽的公主,等着王子去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