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依从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和展廷相遇,准确来说,是看见。
相遇是两个人的事情,而展廷,并没有注意到她。
苏依躲在角落里远远看着,多年不见,展廷几乎没什么变化,那张脸还是一样的棱角分明,不苟言笑,那双眼睛,在镜片的阻隔下,看不真切,可苏依知道,他最迷人的地方,就是眼睛,像夜空下独一无二的星星,一度驱散过她心里所有的黑暗与阴霾。
苏依微眯着眼睛,无限感慨。
人说世间最动情,莫过于“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
她在他乡遇见展廷,却是分外眼红。彼时,他是她的展大哥,是她所有梦想的开始和终结,她渴望与他执手白头,仗剑天涯。现在,她是商场促销的售卖员,工作不定,三餐不穏;而他,西装革履,鲜衣怒马,更有佳人在侧,人面桃花相映红,相顾谈笑间,尽是温柔乡,柔情蜜。
苏依埋首颈间,收拾起柜台上可有可无的零碎货物,这些本应是赠给顾客的,却被以“抠”闻名的经理私自扣下,准备二次利用。
五点半,苏依换班的时间到了,与匆匆赶来接班的同事寒暄几句,拿起背包,准备回家。
“苏依啊,来我办公室一下。”
苏依一顿,知道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深吸一口气,再回首,已是笑容满面。
身材矮小,体型微胖的经理一愣,似乎没料到今天的苏依居然心情大好。
“额,苏依啊,你这个月表现很好嘛,销售记录一路攀升啊。”经理横肉堆积的脸上溢着笑容,不安分的双手就要触到苏依的脸。
苏依恰到好处的躲过这一记“咸猪手”,一成不变的笑意有些牵强。
这种现象已经持续了一周,名不见经传的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被“千夫指”的经理看重,电话、QQ各种骚扰轮番轰炸,吃饭、电影凡此邀约接连不断。苏依烦不胜烦,却也无可奈何,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只要经理不是太过分,她是可以再忍上一忍得。
这么多年,她做的最多,学的最好的便是“忍”了,不是多懦弱,而是哀莫大于心死。她的那颗心,已经轻易不会再起涟漪。
经理几番挑逗,又是夸奖,又是称赞。苏依却仿佛老僧入定般一言不发,任你千军万马,我自岿然不动。几番下来,经理也是索然无味。
“好了你出去吧,这个周末小李有事,你来替班。”经理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不了,经理,我辞职。”苏依淡然回道,面上波澜不惊。
走出经理办公室,苏依很想仰天长叹,却终究作罢。
她是可以再忍一忍的,起码,不用丢掉工作。可是刚刚,她突然不想再继续这些年已经习惯的强颜欢笑的日子,似乎被自己抛弃已久的尊严,在那一刻,突然回归,是因为,展廷吗?是因为,展廷过的比自己好吗?
这个世界,报复有很多种,刻薄的言语,狠戾的拳头,复杂的心计,背后的暗算。可凡此种种都抵不过一个事实来的酣畅淋漓,大呼痛快:那就是‘我过得比你好’。
展廷过的比苏依好,这是个不争的事实。
展廷恨苏依,也是众所周知。
苏依转了几趟公交,又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天已全黑,才回到自己在市郊租住的那片民房里。
这里以前是乡村,随着城市扩建才稍稍繁盛起来,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虽然依旧落后、破败,好在交通尚算方便,起码有公交可以到达市区,所以,苏依便在此定居下来,毕竟,以她的经济能力,在市区生活的话,会更加步履艰难,食不果腹,因为她,很穷。
没有路灯,苏依在黑漆马糊的夜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前行,田叔家的狗把这一带当成了自己的公共厕所,稍不留神,便会和它的排泄物来个亲密接触。
终于来到自家门口,已经摇摇欲坠的破铁门形同虚设,苏依还是固执的给它加了一把锁,她很没安全感,又带些强迫症,有些行为在外人眼里很是多此一举,她却乐此不疲。
打开门,用力推开转轴已经锈住的铁门,不堪重力的铁门发出摧枯拉朽的腐败声音,像不久人世的老者,处处透着濒死的气息。
苏依关门的手突然被人攥住,她一惊,正要呼救,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十年波荡曲折的岁月,再次在耳边响起:“是我。”
是他!
是展廷!
苏依拽开了在城市里已经难得一见的灯绳,屋子里充斥着灰暗昏黄的灯光,在此刻,竟显得暧昧而迷离。
展廷习惯性的看向脚下,苏依轻哂:“不用换鞋。”
展廷环视四周,嘴角是明显的冷意和嘲笑。
苏依知道来者不善,却还是被瞬间袭来的无力感击垮,面对展廷,她有些无能为力。
将倒好的水放到客厅茶几上,抬眸看向展廷,示意他随便坐。
展廷立在原地没有动,苏依随后便意识到,屋子里,没有随便坐的物件。
苏依走进里屋,为展廷搬出一把凳子。
展廷掏出纸巾,沿着凳子的边缘细细擦拭一遍,才安然落座。
苏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知道,这是展廷故意做给她看的,是鄙视也是报复。苏依坦然的站在展廷旁边,若说亏欠,彼此都有,她又何必像个负罪者似的,唯唯诺诺的等着展廷给她宣判。
“看来,你过得并不好。”展廷推了推微微滑下来的眼镜,终于开口,透着丝丝幸灾乐祸的味道。
“好不好不是看环境,而是心境,我心里,很踏实。”苏依淡然回道。
“哦?”展廷像是听到什么极其好笑的笑话似的,嘴角轻笑:“你会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苏依知道自己一定会败下阵来的,这些年与展廷大大小小所有战争,胜利于她无从谈起,结局都是一败涂地。
“我就是从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没什么好不好,无非就是被打回原形而已,你要是想嘲笑,请随意。”苏依无谓的摊摊手,转身朝厨房走去,展廷是来看她笑话的,那她就让他看个够好了,自己有多落魄多窘困,都让他尽收眼底好了,他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怎样都好,她累了,不想再与他们围绕着所谓的“爱情与报复”纠缠下去。
可是展廷却没有继续下去,苏依去了厨房,展廷坐在凳子上没有动,也没有继续奚落她,整个房间安静的只听见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苏依端着一碗煮面走了出来,放到茶几上,蹲在一旁,泰然的吃了起来,好像展廷是个透明人一般。这就是她现在的生活,在展廷面前,没什么可遮掩的,就算是遮掩,如此境地的自己已是穷途末路,连块遮羞布也难寻。
展廷嗤笑一声:“苏依,你这是故意做给我看的吗?”
苏依抬眸看向他,只一瞬,又低下头,风卷残云的吃完碗里的面,拿起碗又进了厨房。
厨房响起了流水声,展廷依旧故我,敌不动我不动,论耐力,苏依从不是他的对手。
果然,再次从厨房走出的苏依,脸上已经有了不耐烦的神情:“我现在什么样你已经知道了,你心里也痛快了,我这里地儿小屋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展廷冷哼一声,不为所动,她想让他走,可他偏要看她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惨状,这世间千种痛、万种恨,都不及他当年那般锥心刻骨,他心里留了一个无法填补的深坑,只有看着苏依痛不欲生才能弥补。
“周纪垣呢?”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的抓住苏依的软肋,狠狠撕扯,永不停歇。
苏依如他所料,强自淡定的脸上出现了裂痕,晦涩的眼睛更加灰败,失了最后一点光彩。
“周纪垣会眼睁睁看你过这种生活?说起来,你当初不就是为了似锦前程才背弃我的吗?”展廷并不准备放过已经如此狼狈的苏依,看着她无助的望向自己,像落了单的绵羊望着虎视眈眈的狼群一样,刚刚那不服输的神情悉数崩溃,剩下的只是无尽的凄惶。展廷心里舒坦极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苏依很久才平复了心里的惊涛怒浪,起伏澎湃,长叹一声,望向展廷,露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展大哥。”
展廷心里有千军万马,呼啸奔腾,随时准备让苏依粉身碎骨。可这一声“展大哥”,却像一泓清水,缓缓流进展廷的四肢百骸,以柔克刚,让他在一瞬间竟有了鸣金收兵的想法。
足足有十年,准确来说是十一年,他没有听到过这一声“展大哥”,那是属于他和苏依的记忆,属于那段清贫却单纯的岁月,那棵从不结果的核桃树,那辆哐唧哐唧的自行车,那混着饭香的袅袅炊烟和路口张狂肆虐的大黄狗。
展廷身形晃了晃,苦笑一声:“终究是你赢了。”
从外套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请柬,放到茶几上,再次看向苏依时,眼里的疯狂和怒意渐渐消退,直至风平浪静:“下个月我订婚,希望你能来。”
苏依目送展廷消失在黑暗的尽头,伤怀终是不能自抑,故人终将远去,苏依注定孤独。是谁说的,“苏依你注定孤独”,当年那个因为愤怒脸涨得通红的少年,指着自己这样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