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四角天空,这个姿势和角度是她最熟悉的,活着的十六年里她每天都这样站在院子里仰望着,看着四方天空,看着鸦雀纷飞纷落。
她不自觉地抚上手腕,记得在眼前一片漆黑之后有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那应该是华助教,所以他是不是也来了这里?
她想去找他,可是刚要往门口走,就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
一身古装,长发长须。那张脸,她刚在巡视者身上见过。
真正面对面的时候,反而感觉不到害怕,平静得连心都没有跳动的声响“爹爹。”
爹爹身上的衣服像是陈旧得看不清颜色,依稀辨认出衣角滚的金边。脸色也暗沉得可怕,像那个巡视者怪物一样,是一种接近泥灰或是变质的肉馅的颜色。
他一双眼睛沉沉地盯着桑宁,念念着,“只差你一个……桑宁,到这里来吧,只差你一个了……”
“爹爹,那是什么意思?什么事只差我一个?你想要我做什么?”
她戒备着,从那阴沉的眼神中看到凶狠而又疯狂的东西。他可不会是什么慈祥的父亲。
“一个都不能少,桑家的守园人,只差你一个了……”
桑宁听着他的话突然有种心惊肉跳的感觉,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站在院门外的爹爹身后像是有很多很多的影子,有女人也有小孩她脑中顿时浮现出那个巡视者背上的脸。
那些脸,也是以女人和小孩居多!
他们都在这里?
“巡视者”身上或者体内的那些“人”,他们都在这个“桑园”里?
“过来,桑宁。你的娘,你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里,只差你一个了你要当个不孝女丢下大家自己一个人逃走吗?”
爹爹的眼神越发阴鸷已经显出不耐烦,但桑宁却因为这句话而完全骇住了。
她的娘,她的兄弟姐妹?
那巡视者身体里的,全都是桑家的人?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桑宁了,你的女儿被你杀了,我已经转生,不再是桑家的人了!让我离开这里!”
爹爹也好他身后那些影子也好,都只站在院门外守在那里不让她出去,却似乎并不能够进来。可是这不是长久的办法,她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可是爹爹的脸上突然出现一丝嘲讽,“你是桑家的阴女,不管转生几次都只能出生在桑家的血脉里刚才你不是进不去屋子里吗,那是桑园的这块土地认出了你,它已经默认你是这里的守护人。你是逃不掉的,桑宁。”
桑宁终于明白,为什么她明明在屋里,巡视者却来把她拖出屋子。它想吞噬掉她,像每一个她的“家人”,如今,已经是她的祖先。
结果她终究还是出生在桑家吗,至少,也算是了解到一点她的身世。
“我不会留下来的,你们这样根本就是不正常的状态,我才不要跟你们变成一样的!”
桑宁努力动着脑筋想办法摆脱现状,这院子只有一个入口,而那些祖先都守在门口,她只能翻墙!
看着那高高的院墙,桑宁悲愤了。这是不给她活路的节奏啊!
“桑宁,出来!”
爹爹的威严一览无余,眼见她就是不肯出来,他伸出手,手上突然长出筋一样的脉络,突起,延长,蜿蜒着向桑宁伸来。
桑宁连忙想要向后退,却突然动不了。
她的身体不再受自己控制,而这种感觉她并不陌生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就算护身符被用掉了,可这并不是她的实体啊,又怎么会被附身?
低头,惊见自己身上竟被一条斑斓的蛇缠住,细长的蛇身,迷幻般的色彩,牢牢地缠着她让她一动也动不了。
她躲不开了
那些血筋牢牢地缠住她,将她往院子外面拖去,她不解,她对那个曾经生了她的人喊着,“爹爹,你为什么这么恨我?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不是我要生在桑家的!是你把我生下来的!!”
拖着她的力量有一瞬间的停滞,桑宁看到一只手抓住了爹爹的手腕,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够了,放了桑宁吧,爹爹。”
出现在院门外的人,穿着一身六七十年代的老式工人装,尽管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桑宁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爷爷!”
在那里的人是她一直在找的爷爷,可是她的爷爷却和她一样,喊着那个人爹爹。
她的爷爷叫做桑宴,似乎依稀之间想起,千年前那个桑宁的弟弟,也叫做桑宴。
即使已经料到她的爷爷绝对不会太简单,这个现状却还是让她茫然了。
这时她身上的血筋突然被砍成段段掉落,她看到华助教从高墙上跳下来向她跑来,“桑宁!快跟我走!”
“不能走!!”
爹爹怒吼着,却被“爷爷”牢牢的抓着,他对桑宁和蔼的笑一下,像她小时候那样,慈祥的说:“乖,小宁,跟他走吧。别再回来了。”
啊啊那是桑宴!是她千年前的弟弟!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变成了她的爷爷?他应该早就已经作古了!!
桑宁一时之间什么都不能思考,看到爷爷转头,对爹爹说:“爹爹,你恨的不应该是桑宁,而是桑园,是桑家的命运,还有不得不服从命运的自己。可是桑家的命运已经被斩断了,我作为最后一个守园人,会一直看着这园子,桑家没有人会继续牺牲了。都结束了。不要再被死前的执念迷失了。”
华玉盏拉了她一下,似乎在她身上的血筋被斩断的时候那条蛇也消失不见,他匆匆一瞥间似乎有看到,但又像是眼花。只是现在还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对桑宁说,“我们赶紧走,跟死人是说不通道理的,他们很快还是会闯进来……”
桑宁急急摇头,“我还有很多事要问爷爷,我不能一个人走”
她现在的头脑好混乱,前生的今世的,记忆混杂在一起,却又始终被今生的记忆占据了主导。她只知道那个人是从小疼爱她的爷爷,而对于桑宴来说又何尝不是
他跟千年前的桑宁连十年的姐弟情分都不到,作为他姐姐的那个桑宁十六岁就已经死了,即便是在她生前,因为桑宁被囚禁在桑园,他们也不过几个月才会见上一次面。
而眼前的桑宁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这是二十年来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情分,不管她曾经是谁,如今都是他的孙女。
他叹息地说:“桑宁,爷爷已经走不了了……这也算是爷爷自己的选择,是为了结束桑家世代的悲剧,没什么可忧心的。但你还年轻,以后要好好的既然那蛟妖千年后还能出现在这里,对你的用心也是可贵了,相信他会照顾好你。”
桑宁正脱口而出:“爷爷你要留在这种地方!?”然而她脑中一闪而过刚才爹爹说的话只差她一个了,她的兄弟姐妹已经都在这里了她顿时心凉,“爷爷,你也……被那怪物吞了吗?”
爷爷叹了一声,身旁的华玉盏按着她双肩,像是用力些就能给她些力量,“桑宁,你爷爷也是用了龙珠才以半人的姿态活到现在,但是毕竟有时限,只怕从你见不到他那时候,就已经维持不住身形了。那个巡视者可以算是桑家世代冤孽的聚集体,一旦失去形体,他也只会被吞噬。”
如今既然说开了,爷爷也说着,“桑宁,你大约已经不记得了,桑家从有家族记载以来,都是一脉单传那并不是没有其他子嗣,而是子嗣都会夭折,除了阴女之外,无论生多少个孩子都只会活下来一个男孩。这孩子就会成为守园人,早夭的兄弟姐妹折损的寿命都会成为他的寿命,就连嫁进来的妻子也是一样。一代一代,这冤孽和怨恨就在桑园的地下变成了那个怪物,它一面遵循着自己的使命看守着鬼牢,一面却盯紧着桑家每一个死去的魂魄迫不及待的吞噬。不用怕,桑宁,你还没死,只是灵魂出窍,只要回到身体里,它就不能拿你怎么样。”
他看一眼爹爹,又叹,“爹爹不恨你,只是一再看着自己的孩子妻子离世,他的心已经扭曲了。他死前最深的执念只怕是亲手杀死你的罪,可是一旦到了这里,也只记得对你的执念,却忘记了原因。所以不要怪他,这种事……爷爷也是深有体会的。”
生下来的孩子死了,再生。
妻子死了,再娶,继续生着无法活下去的孩子。
而那个妖孽却还好好的活着,为什么?
没有办法去恨分走了妻儿寿命的儿子,就只能恨那个阴女。是不是她也有份?是不是她也夺走了他们的寿命?
她也是桑家的人,她也该留在这园子里,永远永远,跟他们一起
桑宁现在也许知道,为什么爷爷什么也不说,为什么华助教什么都瞒着她这些事,她根本不想知道,所以才选择了忘记。
“桑宁,走吧。”
华玉盏抱紧了她,准备干脆把她抱走,桑宁抓着他,“可是爷爷怎么办?爷爷真的只能留在这里了吗??”
“桑宁,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千年前他选择了‘不死’成为桑家最后一个守园人,以此来结束桑家的悲剧。只有他永远守着园子,桑家的其他子孙才不用再当守园人。”
“华助教……你早就知道了?”
她想起华助教跟她要监护人电话时有些怪异的神情,华玉盏却摇了一下头,“没有。我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维持住形体,只是因为联系不上他,有些怀疑罢了。桑宁,我们真的该走了,地下的桑园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桑宁看向爷爷,他那么慈祥,温柔,就像一个普通的爷爷。
“走吧,桑宁,走吧……”
华玉盏直接一把扛起她,一跃向上空直直飞窜而去